他又死了。
镜双和珩夜大战东水湾,天地色变,海湾沸腾。
这回逐野剑钉在镜双的肩膀上,珩夜挖他元丹时镜双多喘了几口气,鲛纱上溅有一道血水,红得刺目。
孽徒又问出那句话:“师尊,死在魔头剑下,可算得上死得其所?”
镜双出气多进气少,无知觉地喃喃自语:“这话我已听过十一遍……到底还要再说几次……”
“什么?”珩夜侧近耳朵,他没听清。
镜双鲛纱背后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血顺着镜双的嘴角淌下,他咬住牙关最后一丝气力攥住珩夜的领口:“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要你这么恨我,一定要亲手杀我,碎我元丹?
镜双即将溃散于天地,最后离去时只看见魔尊呆滞半跪在他身边仿佛雕塑,好半晌忽然紧紧拥住他的尸体,却突然抱了个空——他已消散归元了。
镜双觉得珩夜最后的动作有些怪异,但神思抽离的剧痛让他来不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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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次在青帐中睁眼,不等镜双起身,喉间血腥一股脑地冲上来,趴在塌边“哇”一声吐了——
床柜翻倒,夜明珠摔在地上。
“仙君?”帐外的守夜小童关切,“仙君您怎么了?”
镜双在手心割了道口子,疼痛让他清明少许,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无事。”
小童顿了顿,似有疑惑:“仙君?”
镜双挥诀清除了地上的污秽,披上道袍踏出青帐。
小童没有预料到他会出来,慌忙给他行礼。
镜双站在天阶夜色下,衣衫单薄眼缚鲛纱,他“看”向小童——他遇见珩夜的时候,珩夜和面前的小童一般大。
二十年前镜双从论道大会上返程路过岱屿上空闻见很浓的血腥和尸腐臭味,还有丝丝魔气。御剑落到山江城,发现此地传起了疫症却没有上报仙门。
关系到数万人的性命,镜双沿着魔气揪出源头杀了疫鬼,又联系岱屿仙门医治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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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江城主胡淼余因与当地仙门不和,唯恐因此丢失权柄,疫病之事瞒而不报,死了很多人。
坟山尸堆里燃起一把大火,镜双无意探查到里面有一个微弱的心跳。
火海中月芜仙君救出的气息奄奄的小孩就是珩夜。
那时的珩夜比面前的道童更加瘦弱,失血过多虚弱得只有零碎喘息,医修们都说这个孩子治好也废了。
镜双不信。
他用灵药硬生生留住珩夜的性命,将他带回剑庐山。
经历尸山残殍的孩子记忆全无、沉默寡言,黢黑的眼睛里寂寂无光,醒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默默跟着剑阙弟子一同上课、一同下课,但从来不与任何人说话。
直到他第一次踏进镜双的揽风居,问镜双:“仙人,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珩夜大病之后记忆全失,对山江城的惨状却深埋心障,终日郁郁阴沉。镜双不愿触及他心底的伤疤。
珩夜天生剑骨,非常适合入道,镜双想把他留在剑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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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答曰:“死,天之道。死得其所,人之道。”
生死有命,谁都不过是在世上走一遭。消亡是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但选择怎样死去,是人力可及的。
镜双想给这孩子一点活下去的动力。珩夜悟性极高,他听懂了。
他没有半点茫然,非常果决坚定的跪伏磕头:“仙人,我想死得其所,我想入道。”
镜双第一次收徒,坐在屏风后有些紧张,秉持着月芜仙君的清冷人设,淡声允了:“奉茶吧。”
镜双看着面前不谙世事的小童,低声说:“给我倒一杯水。”
小童忙不迭地倒了茶水来,提壶的手臂都在发颤。
“谢谢。”
“不不不,仙君……”小童扭着衣角。
“你叫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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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的!”砚台受宠若惊,“仙君您认得我?”
镜双摇了摇头,他的缚眼鲛纱上有明远剑尊亲制的特殊阵法,能让他视物,却唯独看不清人脸。
镜双:“我不需要守夜童,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仙君……”砚台用力一抹眼睛,跪了下来,“仙君!求求您救我爹娘!”
“……”
从镜双踏出房门开始,第十二次重生,故事有了些许变化。
之前镜双一直认为是自己的剑法不够精进,面对珩夜时剑意不够完美。
他执着剑道又败于剑道。
但十二次重生之后,他的神魂已然不能再支撑他和珩夜之间的战斗,按照神魂衰竭的速度,至多再有三次,他的魂魄终将完全碎裂,万古不复。
他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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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和之前一样烦躁到自暴自弃,而是平静地等待死亡。
可谁能在十余次生死折磨后完全平静呢?
他还有一点点、一点点对于人世的依恋,这是对生的渴望,是本能。
镜双:“你父母住在东水湾。”
砚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尖都憋红了,带着哭腔和希冀问:“仙君……明日您会赢过那魔头的吧?”
热茶让镜双胃里稍安。他的手顿住,指尖被烫红也全然不知。
“我……受了很重的伤,”镜双斟酌着,话说出口反而轻松,“我做不到。”
砚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怎么会!您、您不是那魔头的师父吗,他是您教出来的,也一定打不过您……您受伤了?我这就通知舫主!”
“不用……”镜双无奈看着要跑走的砚台,声音肃了肃,“回来。”
砚台不敢不从,转过头来满脸鼻涕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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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双忍不住掩唇咳嗽。砚台听他咳得严重,慌忙上前,又不知所措。
世人都说月芜仙君修的是至高的无情剑道,连带仙君也是无情绝欲的第一人……
“您……”砚台讷讷,“也会受伤吗?”
镜双觉得好笑:“是啊。”
他是剑修,是旁人言谈里的剑道巅峰……可他也只是师父的徒弟、师兄们的小师弟,只是剑庐山上的小小镜妖。
“十二,”明远剑尊抚摸他的发顶,“修道一事须得勤勉,但切记不可勉强。”
“师弟,”二师兄总在他练剑时为他担忧,“你练剑这么不要命,镜妖就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嘛?快来休息!”
九师兄是个提不起剑的医修,劝过他:“何必与那些粗人一同当剑修,世上又不止有修剑一条道路。”
但镜双不信,他被剑修所救,又被剑修收为弟子,他对剑有过分的偏爱。
大师兄是个只会说好好好的笑脸人,对他十分纵容:“好好好,想修剑道就修剑道,十二喜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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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师兄非常板正:“不可。师尊说过,修道不是修自在。”但从没真正阻止过他。
“那又怎样,”二师兄的偏宠毫不掩饰,“师尊还说修道就是修德行,十二德行没有亏损,你管他练不练剑!天下人又不用他的剑去护!”
彼时镜双一边在漫天花树下畅快舞剑,一边笑:“就是就是!我偏要勉强!”
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日——
他一个被师父师兄们认为毫无修剑天赋的镜妖,竟然要用手中的剑去护天下人。
镜双觉得好笑,低头捂住嘴唇边咳边笑出了声。
毫无修剑天赋,百年勤勉不如身负剑骨。
天下人指望他去杀了那位极渊魔尊,可他失败了十一次,也将失败第十二次……
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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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剑尊闭死关,将弟子们通通逐下山去,剑阙一朝解散,只有镜双最为倔强。
他在方壶仙山重建剑阙,将住处仍旧命名为剑庐山,移植了同样的花树。
——好像这么做就能留住过往一样。
可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砚台看着笑到咳血的镜双,以为镜双走火入魔疯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在镜双朝他伸出手时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怕,咳、咳……”镜双抹去唇角血丝,放下手,“你父母叫什么名字,住在东水湾何处?”
“我、”砚台一咬嘴唇,“我父亲叫白匠,还有个哥哥叫毛笔。我们家住在东水湾匠人巷,是卖文房四宝的……”
讲到这里砚台又想哭了:“我没有哥哥的手艺,却有一丁点根骨,家里花了二十两银子把我送到青澜城……呜呜,我娘说,要我好好修道,盼我得道飞升,可我只是一个给仙人侍奉笔墨的道童罢了……我想回家……我好想娘……”
砚台哭花了脸:“你真的打不过那魔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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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打不过。”
砚台哭得更厉害了。
镜双不是人,无法和砚台感同身受,也不理解他为家人落泪的心情。
但他看见渺小凡人的悲欢,忽然想起剑尊把他们师兄弟逐下山时说的话:“无情剑道,我修错了。”
师兄们都听懂了师尊这句话,纷纷离去。
唯有镜双不懂,不愿下山。
那年剑庐山上大雪飘了四季,再无春天。
剑尊关闭小世界前,如同往常一般抚摸他的发顶:“十二,你知道你修道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吗?”
镜双执拗地以为剑尊是来劝他下山的,尖锐地说:“最大的阻碍是我钻牛角尖、死不悔改,半点不会尊师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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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剑尊对他的耍赖从来宽容,只是笑笑:“再猜?”
“因为我没有师兄们的悟性?”镜双甩脾气道,“我不猜!总之我是不会走的!”
剑尊绝口不提要他下山的事情,只是敲敲他的脑袋:“错啦。是你不懂凡俗人世最复杂的人情法则。”
“都说妖魔最是懂得拿捏凡人的欲望,我也是妖,为什么只有我不会?我看过许多话本,也听二师兄讲许多故事,为什么只有我不会?”
“不一样,”剑尊眼睛里十分落寞,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不一样啊十二。”
“人的感情绝不止话本里那样绝对,善恶是不分明的,感情是复杂的羁绊。无情剑道不是绝情剑道。从前我不懂,后来懂得的代价太大了。你的师兄们下山去寻无情剑道的归处,而我,已经没了归处。”
镜双抿住嘴唇:“师尊……您无法飞升了吗?”
“是啊。”
“和你说的感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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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剑尊始终是温柔的,像散去寒冬的春风一般和煦。
可剑庐山上已下满了十二个月的大雪。
“下山去吧,”明远剑尊对他说,“你也要去寻找你的答案。”
“我、不、下、山!”镜双执拗又娇蛮。
但他转眼便被剑尊送出小世界,小世界关闭,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镜双气极,非要自己在外面也建一个剑阙,非要住在名叫剑庐的山上,非要修无情剑道。
他偏要勉强!
他一开始不愿和其他仙人有太多来往,给大家留下冷漠的第一印象,后来就成了故作姿态,恪守着无情剑道的“无情”二字,好似他外表言行学得像一些就能变得更厉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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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尊关门弟子的身份给他带来鼎沸名声,他的剑也确实比外面这些仙道厉害。
镜双逐渐被套上“风光霁月、欲荒情芜”——月芜仙君的头衔,身份枷锁让他更不能随心所欲。
高冷的面具戴上,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混淆了真假,把本性深深地藏了起来。
许久没有笑过,镜双笑完反而觉得痛快了。
“白匠、毛笔,我记住了,”他甚至开了个淡淡的玩笑,“照这样取名的顺序,你应该还有两个哥哥才对。笔墨纸砚。”
砚台看得呆住,原本是高山之雪,笑起来偏偏妖异得吸人心神。
“是、是的,我家还有一猫一狗,叫墨锭和宣纸……”砚台茫茫然心头一跳,他也不知为何就把自家的事全盘托出了,实在是古怪!
“仙、仙君……您问这个是打算?”砚台忽然像抓住了什么一般急切道,“您知道我家人现在的情况吗!”
“不知道。”但他可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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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个孽障。
镜双站在东水湾上空,一夜未眠,枯白的脸色鲛纱都挡不住。太虚殿议事时许多人问他是不是身体欠佳,就连对面的孽徒都对他阴阳怪气:“师尊是因为徒儿叛出师门脸色才变成这样的吗?师尊这般忧心于我,实在叫徒儿受宠若惊。要不是知道师尊一心向道,对魔修深恶痛绝,徒儿还要以为您对徒儿牵肠挂肚、忧思成疾呢。”
镜双冷然不语,手按在剑上,灵脉周转已经出现问题,不期望能拦住珩夜几剑。
“也是,”珩夜自言自语,自我反驳,“剑阙弟子那么多,月芜仙君如何会在意一个小小徒弟,那多有失公正,毕竟您向来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啊!”
魔头兀自大笑起来,一抹脸,笑容转瞬变成恶劣,一字一顿地和他打招呼:“师尊啊,好久不见。”
“……”镜双没想到他啰嗦这么半天竟然还有这句台词!
他已经连续见了这孽徒十二次了,神魂不稳、头疼欲裂……全是这孽障干的好事!
“师尊,好久不见。”魔头冷笑。
“师尊,好久不见。”魔头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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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好久不见。”魔头似笑非笑。
“师尊,好久不见。”魔头皮笑肉不笑。
“师尊,好久不见。”这孽障还在阴阳怪气。
镜双震惊地看向孽徒,猛然抬头间没能压住血气上涌,一嗓子吐了:“呕……!”
严肃的场面忽然变得微妙,诸天仙魔:“……”
珩夜脸色瞬间青白,魔纹纵生,牙都快咬碎了:“我就这么让你觉得恶心是吗!月芜仙君?!”
镜双:“……”
是不太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