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猊炉生烟，慈宁宫中独坐一人，娟娟小楷从她指尖缓缓淌出，字迹隽秀清丽，墨汁却是罕见的暗红色，还泛着淡淡的血腥气。
女子保养得很好，明明已届天命，望之仅如四旬，红鞠衣，金革带，白玉玎珰，满头珠翠中闪耀着一支金凤玉簪，昭显着身份的不凡。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女子将信纸折好封漆，伸手拉了拉房梁上的悬绳，即刻有人应声而入。
嬷嬷接过信，望着女子左手露出心疼之色，想说什么又不敢吭声，只得将信交给门外三丈远候着的精干男人，简单交谈几句后男人朝正房拜了拜，撩起袍子越上屋顶，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嬷嬷转身往回走，发现墙角不知何时站了个人，眉心倏忽一跳，她对那人佯嗔道:“我的爷，来了怎么不作声呢，嬷嬷年纪大了不经吓呀。”
陆寻常微微一笑，自然地挽起她的胳膊:“嬷嬷这话可冤枉我了，不是我不出声，是嬷嬷想得太入神，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人老多思，总爱念叨些有的没的，大爷可不许笑话嬷嬷。”
陆寻常知道她在试探自己，勾了勾唇道:“嬷嬷放心，我没有顺风耳，听不见您与戴叔叔说话。”
“嬷嬷不是那个意思。”陆嬷嬷心下一松，挽着陆寻常往屋里走，边走边嘱咐，“今天是大爷生辰，太后娘娘亲自下厨做了长寿面，大爷可要多多捧场。”
“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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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寻常表面笑着，心里的不安一层比一层深，戴春来是陆太后贴身侍卫，从未离开过她身边，到底什么事值得他连夜出城？
他跨过慈宁宫高高的门槛，屋内一人正在摆放碗筷，广袖下露出半截白纱，一块红渍若隐若现，像极了破碎的梅花。
正要细看时，那人已发现了他。
“寿星公来了，快过来让姑祖母瞧瞧，阿寻今天好像格外俊呢。”
“姑祖母又拿阿寻打趣，男子立世，何须靠颜色悦人。”
陆太后怔住，唇边笑意一点点消散，幽幽道:“皇帝当年就是凭着一副好相貌脱颖而出的。”
这个陆寻常倒是有所耳闻。
太子薨逝时，先帝已经六十高龄，此后三年阖宫妃嫔无一有孕，先帝无法，在内阁建议下从宗室过继子嗣，本已相好人选，半路忽杀出个陈晋玄，虽也是□□子孙，但他那支早就泯然市井，他胜出的法宝是一张与先帝九分相似的俊颜。
“圣上继位，并非相貌，而是血缘之故，他与先帝的关系姑祖母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逗弄孙儿。”
陆太后目光炯炯，轻声道:“你知道就好，我还当你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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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陆寻常听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令人不安，他避开陆太后烫人的视线，垂眸望着陆嬷嬷给他盛长寿面。
那碗面只有长长一根面条，一筷子夹不到头，没有汤，没有菜，只有怪怪的酸味，小时候的他回回都要在陆太后哄劝下吃一大碗，哪怕恶心得想吐。
现在再看只觉得自己傻得可爱，陆太后要他吃的哪里是面，分明是她自己的执念。
她心里只记得早逝的那个人，记得他爱吃干巴巴的酸面，便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吃。
陆寻常的视线落到陆太后一直未露出袖子的左手上，终究忍不住问道:“姑祖母的手怎么了？”
“当然是藏了个宝贝。”
陆太后一改戚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拆开的信递过来:“南京苏家有一女，今年春上刚满十七岁，花容月貌，人品出众，他家有意与陆家结亲，你看看。”
陆寻常随意展开，薄唇抿得紧紧的，声音冷嗖嗖:“戴叔叔是去给苏家送回信？”
“是啊，我已经替你应下了，你爹也同意了。”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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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笑什么？”
“我笑姑祖母算盘打得好，一边将我和阿鸢“幽会”的消息放出去，一边又替我说亲，虽说男子名声不值钱，可苏家姑娘金贵得很，您就不怕人家知道了膈应？”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死心塌地。”
“血盟么？”陆寻常讥讽道。
陆太后手中一顿，横眼看向陆嬷嬷，陆嬷嬷赶紧摇头，指了指她左手白纱上的血迹。
陆寻常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可惜姑祖母迟了一步，圣上已经知道清凉寺之事了。”
“呵呵。”
“姑祖母又笑什么？”
陆太后自顾解下白纱，将左手举到陆寻常面前晃了晃，掌心处一条长约两寸的伤口缓缓渗着血，淌过狰狞外翻的皮肉，一点点蜿蜒到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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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又怎样？还不是继续婚约，铁了心地要把阿鸢嫁进裴家？”
陆寻常的俊脸瞬间黑透，陆太后轻笑一声，眸中透出浓浓的嘲讽:“你知道么，你心心念念的好阿鸢昨天去了逍遥庐，直到掌灯才出来。你说她逗留这么久，是与裴连城并肩赏花呢还是跳七七四十九步胡旋舞给他看？”
“别说了！”
陆寻常暴喝一声，正在上药的陆嬷嬷吓得一抖，手中药粉泼撒出去大半，陆太后置若罔闻，继续冰冷地陈述着。
“你觉得自己能耐，其实徒增笑柄罢了，皇帝精心培育的名花岂会任人随意攀折。你想要她，也得掂量下自己斤两，裴家有钱有权有人脉，还有皇帝的支持，你有什么？”
“够了！”
陆寻常紧握双拳，额头青筋暴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打地洞，裴家满门忠烈，克己慎行，知耻守礼，我算个什么东西！”
“啪！”
陆太后满脸寒霜，胸口起起伏伏，一双凤目燃烧着熊熊火焰，怒视着陆寻常说不出一句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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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
“畜生生的当然是畜生。”
陆太后怒不可遏，冲上来又要打陆寻常，陆嬷嬷急了，一边抱住陆太后，一边劝说陆寻常:“大爷，杀人诛心，你不能这么气太后娘娘，她这些年够苦的了。”
陆寻常背着手，冷冷看着眼前一幕，神态矜贵漠然，与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嬷嬷叹口气，扬声唤人，一个身穿鹅黄色马面裙的少女急奔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背着药箱的老先生。
正是陆太后惯用的太医。
陆嬷嬷向少女投去感激一瞥，与太医一左一右扶着陆太后进了寝殿，陆寻常抬脚要走，被少女一把拽住。
“做什么？”
“你把姑祖母气成这样，拍拍屁股就想走？”
“不走就不走，反正你也听了半天壁角，你来评评理，我和她到底谁对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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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眨了眨美丽的眸子，苦恼道:“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管了。”她往后退开一步，牵着陆寻常衣袖，将他带出了慈宁宫。
在她带领下，二人悄悄登上小轿，一路疾行到宫门口换了马车，在夜色掩护下朝城东疾驰而去。
两侧熟悉的房舍飞快后退，陆寻常放下车帘，狐疑道:“五姐，这是去哪儿？”
“陆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么大的事自然得让她知道才行啊。”
陆寻常顿觉心中一热，握住少女的手，感叹道:“五姐，幸好有你，我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当然啦，我们是孪生子，我只跟你一样。”陆嫣言笑晏晏，仿佛一阵微风，将陆寻常那颗愤懑的心吹拂得熨熨帖帖。她歪着头好奇试探，“你真是为了阿鸢才顶撞姑祖母的？”
“你怎么也和姑祖母一个鼻孔出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陆寻常又冷下脸。
陆嫣俏皮地吐吐粉舌:“我才不信呢，男人大多口是心非，不然你打四姐做什么。”
“我打她是因为她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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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哄我，一个四姐能坏什么事，不与苏家结亲损失才大哩，我听说苏家不比裴家差，苏小姐妙云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寻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阿嫣，你知道苏妙云与裴连城是什么关系么？”
“不知道。”
“她是裴连城寡嫂的堂妹。”
“这么说，你要与裴连城兄长做连襟了？难怪圣上这么忌惮裴家，原来他们的姻亲都是江南大族啊。”
陆嫣掩唇低呼，扒开车帘往外瞧了瞧，压着声音道:“阿鸢昨天去见了裴连城，在他府中待到很晚才出来，你知道么？”
陆寻常点点头，笑容倏忽不见，夜风掺着蝉鸣，带着夏夜的暑气扑面而来，他周身却散发出无尽的寒意。
陆嫣觑着他的神色，吞吞吐吐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昨天夜里姑祖母的暗探被裴连城连根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