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暮色四合,管事与仆妇渐次散去,喧嚣了一天的宋家后院终于安静下来,各个房间依次亮起灯火,摇摇曳曳,泾渭分明,仿佛漫天星辰拱卫着一轮皎月。
位于正中的如意院便是那月上的蟾宫。
粉墙黛瓦,高脊飞檐,数盏圆形羊角落地灯照得房中亮如白昼,梨花木胎上供奉一尊通体透亮的白玉观音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此刻,正房里头坐着三个人,一个年约六旬,面色威严,满头银丝间插着一支夺目的红簪;另一人三十五六岁,高颧骨,三角眼,与老妇有七八分相似;余下一个四十出头,珍珠头箍,金髻,绣花裙,玄色比甲,典型的当家娘子装扮。
这三人正是宋老太太母女和大太太卢氏,因得了个天大的好消息聚在一起商议,张宋氏与卢氏说了半天话,老太太始终一言不发。
她的反常让张宋氏直犯嘀咕,要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她都怀疑老太太要中途截胡了。
“娘,您不是一直希望阿鸢嫁到张家吗?”
知女莫若母,宋老太太没好气地白了张宋氏一眼,径直望向卢氏,悠悠道:“我不是不乐意,只是怕器儿吃亏。”
“这个好办。”卢氏向来机灵,马上就领会了上司意图,“马婆子还在我屋里,让她给阿鸢看看便知。”
“还是你妥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老太太点点头,马婆子是大房陪嫁庄子上的佃户,既会说媒又会接生,一双眼睛毒辣得很,不管什么女子往她面前一站,都能分辨出有没有破瓜。
卢氏提裙就走,小半个时辰后领回一个穿着半旧马面裙的中年妇人,当着宋老太太的面劈头就问:“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马婆子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个银发箍,箍上一朵红色通草花,显得干练又精神。
“奴家看得真真的,那位姑娘眉正眼粉、胸挺背直,体态轻盈贞静,是正正经经的处子。”
至此,宋老太太终于笑了。
张宋氏也跟着笑起来,重赏了马婆子,打发她从角门出去。这边刚完事,便听丫鬟来报宋鸢到了,几人一起朝门口望去,珠帘叮咚,暗夜盈香,穿着雪白裙衫的女子踩着月影徐徐而来,腰肢纤细,柔若无骨,精致的脸上笑容清浅,一双眸子熠熠闪光。
“阿鸢来了?快到祖母身边让祖母瞧瞧,几时不见又长标致了。”
宋老太太僵了瞬便堆起笑容走下床,亲自将宋鸢接到身边,宋鸢没有顺势坐到罗汉床上,而是找了张铺着厚毡的罗圈椅坐下。
宋老太太愣了愣,很快又重新扬起笑容,比之前真切多了。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东西,尤其是贴身之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十四年前,她刚嫁给宋老太爷,新婚燕尔,好不情热。有一回,在岭南贩丝的老太爷托同乡给她捎了一筐荔枝,因怕路上坏了,特意备了个小桶让同乡沿途取水浇洒,当荔枝交到她手上时依然鲜翠欲滴,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同乡当着许多人的面夸她嫁了个好夫君,她红着脸接过小竹筐,羞涩得连“谢”字都忘了说。
那是她第一次吃荔枝,红艳艳的龙鳞皮,水灵灵的白肉果,咬一口一直甜到心里去。她舍不得与人分享,连婆母都瞒着,最后却被身边丫鬟偷了嘴。
她好好教训了丫鬟一顿,老太爷却说她狠毒,从此夫妻离心,渐行渐远,直到新人进门。
张宋氏知道这段历史,当下对宋鸢又多了几分满意,她拉起宋鸢的双手端详,只见十指纤纤,白皙柔嫩,手背上还有浅浅的肉窝,看着就招人稀罕。
外界都说徽帝养宋鸢是为了名声,只有宋家清楚徽帝对宋鸢的宠爱有多深。不说一年四季的衣裳、头面没有重样儿的,光是这双小爪子就教人羡慕得紧,戏文里唱“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她算是见识到了,真正娇养长大的女孩儿,指甲的形状和色泽都与旁人不一样。
“姑母一向知道你是个伶俐的,总想多疼你几分,眼下正好有个机会,你能不能让姑母如愿?”
“姑母指的什么?”
“器儿开始议亲了,姑母想让你当儿媳,以后我们姑侄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姑母知道的,我已经许了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鸢淡淡掀唇,目光晶莹澄净,仿佛一面镜子,照得人无所遁形,张宋氏扛不住她的凝视,扭着身子往宋老太太那边靠了靠,又悄悄碰了碰卢氏。
卢氏马上笑劝:“阿鸢,强按牛头不饮水,国公爷根本就不满意这门亲事,不如向皇爷求个恩典,各自解脱了事。”
张宋氏连连点头,崇拜地附和卢氏:“对对对,皇爷那么疼你,你去求他,他一定会取消婚约的。”
宋鸢装作低头沉吟,余光瞥见张宋氏母女白得发光的铅粉脸,只觉厌烦无比——人心不足蛇吞象,出门有车,进门有楼,穿的绫罗绸缎,吃的海味山珍,这些年他们打着她的旗号赚得盆满钵满,竟然还想打她的主意。
真是欠教训!
“好是好,可我担心自己嘴笨说不清楚,不如明早姑母随我一起进宫,当面向圣上说清楚?”
“……”
张宋氏这回算是彻底相信李嫂子的话了,这个能把秦三奶奶气哭,又要秦三爷追着认错的小蹄子确实不好惹,她朝上座一瞥,宋老太太叹息一声,掏出帕子哭了起来。
“阿鸢,祖母一直都很喜欢你,可你太令祖母失望了,竟做出这等丑事,你教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教我明日如何面对满座宾朋啊!”
张宋氏与卢氏连忙跪下请罪,宋鸢坐得稳稳的,身子都没晃一下,张宋氏懊恼又愤慨:“阿鸢,祖母为你伤心难过,你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阿鸢惶恐,不知做了什么令祖母蒙羞?”
张宋氏就等着她这句话下锅:“上午你在清凉寺与男子幽会,被人看见了。”
话音一落,阖室皆静,宋老太太的哭声也小了,卢氏眼中星芒点点,无声的雀跃分外明显,宋鸢不用想就知道张宋氏所谓的“法子”是什么了。
以为抓住她的“把柄”就可以要挟她,也不看看宋家的荣华富贵怎么来的,把她惹毛了,让他们统统滚回去卖布!
她瞥了眼重新抹泪的宋老太太,凉凉道:“谁看见了,让他出来对质,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到顺天府递状子,告他毁谤之罪。”
张宋氏愣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被宋老太太瞪了好几眼才找回声音:“你疯了吗,这种事还要闹得人尽皆知?”
“我也是被逼无奈,一无父母二无兄长,被家族联合外人诬陷清白,除了告官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谁诬陷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行为不端,被人抓住了把柄。”
“姑母身为至亲,不心疼侄女名声受损,反和外人沆瀣一气,难道得了什么好处?”
“你胡说八道什么……”张宋氏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猫,羞恼得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你自己放荡,却来坏我声誉,我、我、我不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哭天抢地,声音都盖过了宋老太太,卢氏怎么劝都劝不住,正在为难,屋里突然蹿进来一个人,瘦瘦高高,华服加身,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格外醒目。
“娘,您又嚎啥呢,我爹院里那两个狐狸精不是被你挠花脸发卖了吗?”
“□□崽子,你来干什么?”张宋氏老脸一红,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拽着来人耳朵就往外赶。
“这得怪您呐,左一个幽会右一个放荡,勾得人心痒难耐,我才过来看看。”
“滚滚滚,赶紧滚。”
“别呀,我还没见着人呢,来来来,让爷试试到底有多放荡。”
张大器挣脱“魔爪”,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忽见面前霞光万丈,一张含着怒气的俏脸映入眼中,既生动又别致,是从未见过的娇媚风流,顿时就呆住了。
“表妹长这么大了啊。”他傻傻站着,连呼吸都忘了。
宋鸢懒得理他,对张宋氏冷冷说道:“姑母,树大招风,外面眼红宋家的不知凡几,你可得仔细些,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表妹说的对,母亲该改改拈酸吃醋和偏听偏信的毛病了,哪个男人不纳妾,您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外祖母已经在这上头栽过跟头,您得吸取教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杀千刀的,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张宋氏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抡起鸡毛掸子就打,张大器显然“久经沙场”,专门往宋老太太身后躲,母子俩隔着脸色铁青的老太太对峙,别提多滑稽了。
宋鸢“噗嗤”一声笑了。
她不知那一笑在张大器眼里有多销魂,恨不能立刻搂在怀里叫声“心肝宝贝”,这几年他阅人无数,见着她才明白何为尤物。
“表妹笑起来真好看,像朵牛屎花。”
你才像牛屎,你全家都像牛屎。
宋鸢瞬间黑脸,冷哼一声走出了门,张大器目送她的背影,盯着小蛮腰嘿嘿笑出了声,张宋氏气不打一处来,逮住机会一连捶了好几拳。
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后院,接着是瓷器落地的闷响以及宋老太太的咒骂声,宋鸢冷冷一笑,快速离开了这令人厌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