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鸢临时回了父亲生前的宅子,一座名为“未名居”的二进临街小院,这是身为庶子的父亲分得的唯一产业。
父亲在世时,临街的房子改成铺面,卖些糕点炒货,日子虽不富裕,但也没有多少愁苦,家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无力经营就把铺子租了出去,没想到险些引狼入室,要不是遇到徽帝,她现在已经流落街头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徽帝的情形。
那天,她和伙伴们在巷口跳房子,因她跳得好,一个叫“胖丫”的小姑娘急了眼,嚷着不许她跳。她不当回事,胖丫便骂她是没爹的野货,她二话不说抓起沙子扬了胖丫一身。
胖丫哭着回家找哥哥,其他小伙伴全作鸟兽散,只有她留在原地继续跳。不多时,胖哥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将她掀翻在地,狠狠一屁股坐到她肚子上,她疼得肠子都要断了,就是不肯开口求饶。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坐死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很瘦却很有力,单手就将胖哥拎起来甩了出去。他将她扶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和干草,教训她打不赢就不要硬碰,积蓄力量,出其不意,才能置对手于死地。
他的笑温和从容,话语却狠厉霸气,与信奉“和气生财”的父母所教相去甚远,她没有感到困惑,反而打心底认同,觉得找到了知音,做人就该是这个道理。
她拉着他去见母亲,还没进门就见柔弱的母亲被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围在当中。她扒开人群钻进去才弄清楚原委,家里出租的仓房不知何时塌了一角,里面的货物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租户以房主失职为由要求母亲赔偿巨额损失,不然就得拿房子抵债。
她和母亲同样六神无主,想找陈晋玄帮忙,一回头他却不知去向,她失望透顶,准备回宋家老宅叫人,陈晋玄又不声不响地冒出来,还带来了不爱理事的县太爷。
太爷是先帝朝的状元郎,断这样的案子不费吹灰之力,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群歹人就全部伏法了。
原来租户一家看中母亲美貌和家产,故意伪造失窃案,衙门上下全被他们打点好了,若陈晋玄没有及时找到县令,这桩案子就囫囵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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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陈晋玄就成了她的先生,后来又成了她的继父。在他进宫前,这个重新组成的家庭,也曾有过短暂的欢乐。
那时候,她是真心想要一个弟弟或妹妹的。
正想得入神,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缀玉闪身进来,气鼓鼓道:“小姐,老宅那边来人了,说是请您过去用饭,可我看那贼妇才像来用饭的,一盏茶功夫就把咱们刚买的糕点吃完了。”
宋鸢笑而不语,正在梳头的拾珠从镜子里淡淡一瞥:“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小姐穿什么衣裳好,自己的事不做,老盯着别人干什么。”
“我就是气不过,老货仗着自己奶过大爷,没少欺负丫鬟婆子们,如意院也就罢了,凭什么跑到未名居撒野!”
“她撒她的,你忙你的,你的月钱又不是她发的。”
缀玉被骂得哑口无言,乖乖钻进里间替宋鸢挑了件掐腰的绿梅宫裙换上,拾珠麻利地挽了个双心髻,左看看右瞧瞧,满意得不得了,这才请宋鸢起身。
宋鸢款款往外间走去,远远便瞧见炕上坐着个黑胖妇人,抖着二郎腿,嗑着西瓜子,面前碟子里摆着的及桌上未拆封的两包芙蓉糕全没了踪影。
缀玉重重一咳,妇人漫不经心地转过脸来,见到宋鸢双眼一亮,抖抖瓜子皮站起来行礼。
宋鸢似笑非笑,没叫起也没叫不起。
妇人竟没注意这个,只顾偷偷打量宋鸢,心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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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长相平平,直到老太爷纳了个会跳舞唱曲的绝色胡女,诞下个金童般的宋三爷,宋家才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宋鸢母亲打南边来,也是个好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生下的宋鸢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
一身皮子比早雪香瓜还要白,比苏杭绸缎还要软,更绝的是那双罕见的双色瞳,像有魔力似的,看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沦陷进去,若她肯多笑一笑,怕是连花儿都舍不得谢的。
“三小姐,您慢着点儿,天黑路滑,小心摔了。”
妇人上前搀扶宋鸢,宋鸢也没避开,不像另外两房的小姐们,不是嫌她不爱干净,就是笑话她体味重,还有小蹄子居然编排她吐气如大黄。
夭寿,巴掌大小的一盒牙粉要三分银子,一盒香胰子又得三分,有这个钱还不如多抹几把牌。依她看,这些小骚货就是欠磋磨,等嫁了人碰上老太太这样的婆婆,有得她们受的。
像宋鸢这样乖巧多好,既识大体又好控制,这么多年老太太让她往东,她就没往西过。
妇人弯腰累了想起身,却被一道娇俏之声拦住:“嬷嬷,芙蓉糕可合胃口?”
“还行吧,”妇人砸吧着嘴回味那股难言的甘甜,顺道把牙缝中的残渣用舌尖卷到一起裹进腹中,还撇撇嘴道,“分量也忒少了,三两口就吃没了。”
那声音又叮咚起来:“确实有些少,毕竟是八两银子一包的蟹黄芙蓉糕,统共只得三包,两包准备孝敬祖母,现下全进了你肚里。”
“不可能,三小姐怎会用下人的东西孝敬老太太,一定是哄我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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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将信将疑,一双吊梢眼紧紧盯着宋鸢,想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可小妮子深藏不露,杏眸微微透着幽光,竟令她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她是当家大爷的乳母,除了宋老太太,哪个不卖她面子,就是两房小姐,也只敢在背后编排她,见了面还得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好嬷嬷”。
舒坦日子过惯了,险些就忘了老太太的禁忌。
“我从不与人玩笑,也从未把拾珠和缀玉当下人,我们在宫里同食同宿,就是豫王来我殿里,也跟她们吃一样的。”
宋鸢的话掐灭了妇人最后一丝幻想,她白着脸噗通一声跪倒在宋鸢脚下,抱着她的双腿哀求:“三小姐救救我呀!”
……
一个来回,妇人便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将老太太让她过来的目的和盘托出:“听说您当不了国公夫人,姑奶奶连夜带着表少爷赶过来,说是有法子让您答应跟表少爷成亲,老太太这才请您过去用饭。”
拾珠讥笑:“她的消息倒是灵通。”
“是从秦家听说的,姑奶奶跟秦恭人的一个陪房叫李嫂子的走得近,常常赊料子给她,今天下午她家四奶奶在明月斋说漏了嘴,李嫂子就拿这消息与姑奶奶抵了债。”
宋鸢姑母嫁给城西张家,开了三间绸缎庄,生意做的还不错,就是唯一的儿子不成器,读书不会,做生意又嫌累,只能在家混日子,最近还迷上了狎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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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玉气得直跺脚,当下就骂了起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快说,张宋氏到底有什么法子让小姐就范?”
妇人苦着脸:“我的好姐姐,我只是个下人,姑奶奶怎会把这么要紧的事情告诉我。”
“无妨。”
宋鸢掸掸方才被妇人弄皱的袖子,五个黑白交错的脏指印赫赫在目,有糕点和瓜子残屑,还有不知名的黄油渍,好端端一件裙子就这么毁了。
“你先回去,告诉祖母我随后就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敢通风报信,想想哑姑的下场。”
妇人猛地抬眸,满脸难以置信。
对面那皱着小眉头,漫不经心地将沾着五爪印的一节绣金线袖子剪掉的美貌娇娃,像极了年轻时的某人——当年宋老太太就是这样,为了一颗荔枝,一刀刀剪下去……
她眼中渐渐露出惊惧之色,仿佛头一回认识宋鸢似的。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知道得这么清楚,想起哑姑临死前的惨状,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三小姐请放心,老婢定不敢胡言乱语。”说完这一句,她爬起来飞也似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