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梧院湿气重,晨露的冷意始终散不尽。
桑余坐在铜镜前,面色苍白如纸,眼下两片青黑,昨夜又是一夜未眠。
桑余今天想自己梳洗,只是她右手很难使上力气,所以梳头的动作迟缓笨拙。
她拿着一支漂亮的红玉簪子在发间比了比,这一辈子从没有戴过这样珍贵的物件,总觉得不习惯。
以前都是宫女打扮,或是将头发都藏在黑色丝巾下方便刺杀。
有一次看见一位娘娘发间的饰品,桑余有过一瞬间的晃神,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也能有一支漂亮的簪子……
“娘娘,该用早膳了。”
林嬷嬷端着食盘进来,桑余急忙把簪子扣在了桌子上。
嬷嬷却是瞧见了,她笑着上前,拿起刚刚的簪子戴在了桑余的头上。
“娘娘生的漂亮,戴这簪子更是花容月貌。”
桑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苍白似乎的确添了几分娇色。
“谢谢嬷嬷。”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尖细的通报:“皇上驾到——”
林嬷嬷手一抖,惊道:“陛下!”
桑余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将梳子放回妆台。
祁蘅大步踏入内室时,看到桑余背对着门口,单薄的身影像是一张宣纸,随时会碎裂。
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又被莫名的烦躁取代。
“阿余。”他沉声唤道。
桑余缓缓起身,跪下行礼:“奴……”
她回过神来,改口道:臣妾参见陛下。”
桑余的声音很平静,透出微微的沙哑,只像一潭死水。
祁蘅眉头皱得更紧,上前一步想扶她起来,却见桑余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自己站了起来。
“陛下亲临,臣妾惶恐。”
她垂着眼帘,声音恭敬而疏离。
祁蘅的手僵在半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收回手,负在身后,指节捏得发白。
“昨日册封大典,你不想解释解释?”
桑余睫毛轻颤,依旧低着头。
原来,他是来问罪的。
“臣妾知罪了。”
祁蘅一怔,缓缓冷笑,“你现在,倒是把这些话拿捏的得当,一辈子的奴样。”
永远低着头,永远逆来顺受,像一团没有骨头的软泥。
他本就是帝王血脉,如今一层玄色长袍,不怒自威,像一座压迫的石像,桑余如今再看他时,要使劲仰头。
“北寒三年,晚宁独自打理行宫上下,从未出过差错。”他不自觉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你却在这么重要的册封大典上拖延怠慢。”
桑余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仍保持着恭顺的姿态:“陛下教训的是。”
祁蘅看着她这副模样,胸口愈发窒闷。
他今日来本是想来看看她,再宽慰一下她关于位份之事。
可她的态度让他连发作的理由都找不到。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桑余。”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我封你为婕妤,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桑余终于抬起头,眼中一片死寂,像过往多年一样,露出一个想让他安心的笑:“臣妾明白。”
“清梧院偏远安静,正适合臣妾养病。过去的事……臣妾早已忘了。”
祁蘅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怨恨或委屈,却只看到一片荒芜。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越发恼怒。
“很好。”他转身向外走,“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直到祁蘅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桑余才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般跌坐在椅子上。
林嬷嬷慌忙上前,欲言又止:“娘娘,您……”
桑余缓缓开口:“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她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帝心如渊,什么叫伴君伴虎。
可他应该知道,她从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桑余刚拿出回惠嫔留给她的玉佩,院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刚刚的不一样。
“贺昭仪到——”
桑余眉头一皱,急忙将玉佩收进袖子里。
贺昭仪却已带着两名宫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她是礼部侍郎之女,可却是出了名的张扬肆意,以前就心悦祁蘅,还常来宫里找他。
也就是这样,祁蘅背后才有了礼部的扶持。
她曾经来找祁蘅时,就对桑余生出厌恶。
“瞧瞧,桑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贺昭仪一身华服,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看来,昨夜没睡好?”
桑余行礼:“见过贺昭仪。”
贺昭仪看她这幅顺从的模样,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上位坐下。
“免礼吧。别怕,本宫今日来,只是想与妹妹叙叙旧。”
她特意加重了“妹妹”二字,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
她一直以来都因祁蘅对桑余的不同而记恨在心。
桑余心知来者不善,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应对。
“不知昭仪想聊什么?”
贺昭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但随即皱起了眉。
“听说皇上刚来过?”她故作意味地挑眉,“妹妹这茶泡的可真是欠火候了,要如何招待圣驾?”
桑余正要去换,贺昭仪却突然握紧了杯子。
桑余抬眼看她,只见她缓缓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也难怪,难怪陆贵妃曾经在北寒行宫住的那三年……”
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皇上每年都会去一次,原来是因为你这般无趣。”
桑余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袖,那枚玉坠硌得掌心生疼。
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人用钝器狠狠击中了她的后脑。
“每年……前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颤抖着。
贺昭仪满意地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可不是嘛。听说陆贵妃在北寒行宫独居的小院,种满了皇上最爱的海棠。每年花开时节,皇上必定会去——”
“昭仪娘娘,您……”林嬷嬷打断,却被桑余抬手制止。
桑余缓缓站起身,衣袖下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枚玉坠。
她记得,就是从三年前的春日开始,祁蘅有了微服私访的习惯,也不让她跟随。
那一去就是半月,回来时衣襟上沾着淡淡的海棠香。
她当时还傻傻地问:“陛下何时喜欢上海棠了?”
他怎么说来着?
“路上偶遇一片花海,觉得新鲜。”
多可笑啊。她为他挡过刀剑,为他杀过政敌,却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而那个远在北寒的陆晚宁,却早已在他心里种下了一片花海。
“娘娘……”林嬷嬷担忧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桑余却突然笑了,笑声浅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桑妹妹这是怎么了?”贺昭仪故作关切,“莫非……这些皇上从未告诉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