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篇》
第一章
天阴无云幽池出了城,来到城外的紫薇山。
传闻这里藏着龙脉,集天地之灵气,便是因此,山上长有很多奇花异草。这山被封为皇家的封地,寻常百姓接近不得。而幽池偷偷来到此处,是想寻找独特的灵芝仙草。近来,他心里的那个念头越发强烈——倘若能寻到世间罕见的灵芝仙草,他也许就能找到和鹿灵之间的关联。
他的魔性、已经丢失的七情,可能都会因此而得到线索。而至于其中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与鹿灵接触的时间越长,他对鹿灵的来历也就更加好奇。
此般时刻,他避开了山脚下的守卫们,谨慎地来到一块巨石之后,席地打坐,屏息凝神在手中掐了一个诀,口中飞快地念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咒语,而后从袖中掏出了一道符,贴在自己的身上,让自己以打坐的姿态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给自己施了一个隐身之咒,若有动物和人类路过,对他的肉身自是会视而不见。这样一来,就可以保证肉身的安全,再以元神出窍去搜寻一番。
这皇家山脉虽植被丰富、但这些奇花异草都算不上茂盛,皆是无精打采地垂着枝叶。起初,他以为是向阳处造成的,但是,他看到连树荫之下的花草也是这个气象,心中便闪过疑虑。
他在围着外山走了大半圈之后,看到有个豁口,就从这山洞中钻了过去,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小山包,是绝难发现的隐藏的小山包。
幽池的元神无声无息地向小山包走去,待他走近后,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个不起眼的小山包顶上有棵大树,大树旁竟然还有一个小草屋。
而远远就可以看到,草屋的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黑色的魔气。
草屋外,有很多伪装成布衣百姓的重兵在把守。
这让幽池开始怀疑屋里有着诡异。虽然元神走过普通人身边是没有感觉的,但是,总有一些异常敏感的人能察觉到气场能量的变幻。为了稳妥,他决定先回去大石块伺机等候,待太阳下山了再行动。
入夜后。
幽池掐诀以元神前来探查,他发现草屋外值守的人数少了许多,估摸着去轮班休息了,只有几个人有些困乏地站岗。
他轻松的绕过了屋外的守卫,并且在他们耳边施了法,使得他们短时期听力下降,不易察觉外界变化。随后,他才潜入到草屋内。
草屋之内,竟然出乎意料整洁大气,且此处只是个幌子,砖墙之外裹了一层草,使得外面看去就是普通的草屋,内部还有一间雅致卧房。
幽池进了卧房,绕到屏风之后,发现有一男子身着龙袍,正闭目瘫坐在床榻之上。
试问世间除了当朝天子,又有何人配身着龙袍
但当今圣上又怎会身居此处幽池心中一惊,好在元神的低语不会被普通凡人听得到。
可就在此时,那看似奄奄一息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笔直地看向幽池,喉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诡异声响,他冷笑一声,竟是以女子的声音质问幽池道:来者何人竟敢扰朕的清梦。
幽池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心知不妙,这男体女声,定是有魔物附在这男子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见幽池唯有回应,竟是挥出掌力去攻,幽池倒也不惊慌——他在白天看到草屋蔓散出来的黑色魔气时,心中便早有预估。于是,启动元神之时,他已额外在自己的元神身外加了一层雷网来护。
果不其然,身着龙袍的男子的手刚碰到他胸口,就被一股紫色的雷网紧紧缠住,半点动弹不得,而这雷网又如同万千钢针一般刺入躯体,男子吃痛,额际处流下豆大的汗珠,身体也因痛楚而扭曲了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幽池,怒目圆睁、满眼血丝。
幽池感觉到他对自己似乎没有丝毫的畏惧感,甚至……好像早在这草屋之中等待自己似的。
可他通身的肆虐杀意再不降服,只怕是会伤了他自己本体的心脉。
幽池来不及多想,急忙按住男子的头,将清心咒织成网将其困住。
清心咒笼罩成的金色混圈顷刻间形成束缚,并男子身体里寄居的女魔开始隐隐现身,但魔物不想离开,所以只能发出愤怒的吼叫。幽池加大掌心力度,硬是要将魔物从这具躯体里给逼出来。
在一声声凄厉、可惧的怒吼声中,魔物的真身开始从被男子的身上逐渐抽离。
幽池猛一皱眉,低声念咒,那魔物也终于伏到地上,并现出原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绝美脸庞。
可却是一张扭曲的、惨白的脸。
哀戚到看不出她原本的年岁,唯独美艳不变,就好像这层惊艳的美丽是由很多复杂的情绪拼凑而出的,犹如水中望月、镜中观花。
幽池警惕地打量着她,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要附身到当朝天子身上可不等她回答,他便说出最为重要的一句: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的话让她赤红的眼睛呈出湿润之态,但很快又激动地哀叫起来:没有人能帮我,滚出这里!滚——
幽池叹了口气,这魔物的声音若不附身于人,常人是听不到的。否则,她这般可怖的嘶吼声,早就将外头的守卫引来了。想到这,又见女魔激动异常的模样,幽池心知此刻和她说什么都没用,干脆反手一掌,先将她打晕在地。
魔气这才从刚才浓郁的黑色气体变得越来越淡,就像会随着女魔气息的安静变得微弱。
幽池把皇上扶正躺好,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脉。
这股魔气在他身体里已经寄居有些时日,自是开始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已对龙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若再任由女魔附身,那他的阳寿只怕会以叠加的速度消耗殆尽。
而她,相比此前事件的知宇的怨气,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幽池猜想,在她身上一定有着极不寻常的故事,所以才会聚集如此之大的怨气,以至于她死后不肯离开,修炼成魔,连金龙护身的皇上都成了她觊觎的对象。
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自己的职责所在。
幽池不得不先降了她,以待让一切恢复如常。
于是,幽池双盘坐在草屋之中的长塌之上,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调整了呼吸,用左手在女魔身旁引来一丝淡黑色魔气,让其缠绕在自己左手食指之上。
再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变换着各种手势,口中配合着不同的咒语,片刻之后,他伸出右手,以剑指在半空中划出屏障查看她的过往。
将气息滑至屏障中,幽池的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着简单布衣却面容明丽的少女背着背篓走过山间。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人比花娇的大好年华,她脸上的笑容是,也不谙世事的清丽。
一脚趿草鞋的大叔赶着牛从对面走来,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道:翩然啊,又出来帮你爹采草药吗
是啊,吴伯伯!
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倒是不俗,叫翩然。
幽池不由地想起不久之前遇到的花休,她也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漂亮笑容,犹如天上皓月、人间紫薇。
只可惜,越发明媚的笑就好像带着悲伤的预兆,是痛苦的开始。
花休也好,翩然也好。
没有被打破平静日子之前,总是最为快乐惬意的。
看着翩然这副模样,再联想到她寄居于皇帝身上时美艳扭曲的脸……幽池自是无法想象这故事的全貌是何等模样。
从人变妖、变魔,需要凝聚的戾气令常人难以想象。
所谓道心蒙尘,会起心魔。
命若琴弦,过紧易断。
幽池心有怅然,他的目光跟随着翩然,她采药时动作敏捷,眼神敏锐,一些藏匿在乱草之中的宝贝被她一眼找出,挂在危险的高处她也有办法收入背篓里。
直到竹篓里收罗得满满当当,翩然才心满意足地用那沾满泥土的素手抹了一下脏兮兮的脸颊,终于折返回家。
说来也是巧,翩然的住处便是幽池所在的这一小草屋。只是,那时候的小草屋要更大一些,更热闹一些。
翩然小跑回来,远远地便高声喊道:爹爹——娘亲——哥哥——
应声间,小草屋里出来了好多人。
脸上挂着沟壑的老翁,身后跟着一年轻力壮的少年,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童,最后跟着出来的是手抱果篮的妇人。
他们都笑脸相迎,看着归来的翩然说道:翩然回来了!
唤翩然妹妹的少年过来搭手,帮翩然把背篓拿下来,唤翩然姐姐的小男童则迫不及待地把脑袋钻进去,翻找着自己想吃的甜果儿。
哎呀,小宝,别乱动,你把草药翻坏了可怎么整少年拍小男孩的手背,将他推开一些。
爹爹,哥哥打我!
你该打!每次姐姐回来你都要看看有没有吃的,小馋虫,你姐姐是帮你爹爹采草药去的,可不是采果子给你吃的!
翩然微笑着地从怀里拿出两颗甜果儿,冲委屈巴巴跟爹爹撒娇的小宝招呼道:小宝,你看看,姐姐给你摘了什么
哇!是甜果儿——小宝开心地飞扑过来,撒娇道:我就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姐姐是仙女!
一家人笑作一团,自是其乐融融、家庭和睦的画面。
看得出,翩然很受一家人的喜欢与宠爱。
他们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爱让他们很富足。
幽池沉下眼,他已经料到在这些笑容之下,藏着最为沉重的痛楚。
只因如今的草屋空空荡荡,墙壁上渗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想来,翩然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画面一转,骤降大雨。
阴云密布下,白天犹如黑夜,不时有轰隆隆的雷声。
翩然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一些奇药奇草从泥土里冒出来,她每逢暴雨时也会去采,于是这一次,她披上斗笠便出了门,想寻一些穿山甲,却不承想,竟会遇到改变她一生的人。
那日的暴雨,与平日也并无不同,她自然也不会多想。
去平日里常去的山头就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然而,绕出小路的转道时,她却在雨水里看到了血迹,还有一些被撕碎的黑布,甚至有落在草地上的兵器。
翩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隐觉得有大事,她紧张地循着血迹一路寻过去,结果看到了一具躯体躺在雨水之中一动不动。
翩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想逃,可没等抛开几步又停下了。
她抬头打量雨势,心想着没有小半日是不会停雨的,要是那人还活着……思及此,她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
躺在雨水中的是个男子,他身着华丽锦衣,俯趴在地。身上不时汨汨流出血水,融入到身下的泥土之中。翩然轻轻地推了推,他没有动。救人要紧,翩然迅速将他翻过来,就这样看到一张俊俏的面容,而他的胸口血红,是受了伤。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他的鼻子下试探了片刻,尚有鼻息。
翩然瞥见他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却没有丢失,可见不是山匪抢劫。
此时的雨越发地大了,这周围也没有任何人经过。
可这人伤得不轻,雨水会加速带走他的体温,情况危急。
思衡再三,翩然咬咬牙,将他的双臂拉起背在身上。
纤弱女子,背起一个比自己还要高一个头的男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可翩然虽然纤弱,但好歹是从小在山间游走的孩子,几分蛮力还是可以使出来的。为了救人,翩然咬紧牙关,拖着踉跄的步伐,硬是把受伤的男人拖回了自家的草屋里。
爹爹下山务工,娘亲也随几位绣娘去大户人家赶制绣品去了,所以家里只有她和哥哥大宝、弟弟小宝。
眼见翩然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大男人带回家,哥哥满目惊愕。
他追在翩然身后不停询问,翩然顾不上回哥哥的话,只想着要快点救人。
好在哥哥也不是狠心的人,他决定帮了翩然这忙再说。兄妹二人将草药敷在男子的伤口上,再加上熬药、帮其降下高烧,经过一整夜的忙活,他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兄妹二人稍作休息的时候,哥哥坚决要把他送走:此人来路不明,见他腰间的玉佩身上穿的衣裳,绝非普通百姓,万万不是我们可以招惹得起的。昨日你撞见他不能见死不救,但他现在已然没了生命危险,就必须要把他送走!
翩然不懂哥哥说的招惹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这个人受了重伤又淋了雨,现在才捡回半条命,不能刚有起色就再次折腾他的身体。
哥哥,你不是一直都以助人为乐之本的吗治病救人怎么会招惹祸端呢他现在很虚弱,又找不到跟他同行之人,能把他送去哪里啊
然而不等翩然说完,哥哥愤怒地打断她,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翩然怔住了。
哥哥一向温和,对自己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
可唯独这一次,他居然这样坚定,并且满脸都是莫名的恐惧,就好像真的在惧怕着什么。
见翩然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哥哥收敛了一些愠怒神色,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的,爹爹不喜欢看到外人,而且我们屋子小,住下我们一家子人都很挤了,怎么能再住一个呢
翩然知哥哥说得有理,没有再辩驳。
她向哥哥借了一手推车,二人合力将男子抬到上面,她答应哥哥会把他送到山下的大路口,任其另寻生路。
暴雨过后,整个山都散发出浓郁的草香味。
湿润的空气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不一样的光泽来。
想来她昨日都没能好好地看过他的脸,如今在清澈的阳光下,在幽静的山谷里,在她亲手推的板车之上,他双目紧闭的苍白面容清清楚楚地倒映在她的眼底。
这男子剑眉高鼻,轮廓清晰,像上天拿着刀子精心雕刻而成,每一寸都恰到好处。
翩然生在村中,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她像是迷了心智一般,缓缓地放下板车,忍不住凑过去要看得清楚一些。
大概是板车颠簸所致,他因此而皱了皱眉头,眼皮微动。
翩然吓了一跳,正要退开,却还是跟他的眼神对上了。
他很虚弱,睁开眼睛时,清晨和煦的光线都刺痛了他,只能重新闭上。待再次缓缓睁开,他看到了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的翩然。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直到他先开口打破沉默:是你……救了我
翩然一怔,还没有从他那双深邃的眼里走出来一般,半晌后才迟疑地点头,鼻息间出声:嗯……
他试着起身,翩然见状,下意识地来扶。
板车跟随重量略微倾斜,他坐起间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掉了。
翩然察觉到他的心思,便立刻解释道,你的衣服破了、脏了,又被大雨淋得湿漉漉的,所以我给你换了。啊,也不是我,是我哥哥帮忙换的。
他抬起眼,将翩然的紧张和脸红尽收眼底,顺势勾起嘴角:我长得很吓人吗你这般紧张。
翩然的脸却更加红了:没,没有。
不过是件衣裳而已,无妨。他身体虚弱,声音极其低沉轻柔,我还没有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翩然摇头,举手之劳罢了……
他说话谈吐落落大方,越发证明了哥哥所言,绝非是普通百姓。
仅仅是只字片语的交谈,翩然便感觉到了自己和他之间的无形差距,竟有些龃龉地不知道要如何答话。
在下孟华,请教姑娘芳名。孟华看出这姑娘的腼腆和内向,再联想到昨日大雨,他激战一番被敌方重伤,若这姑娘当时在场目睹,怕是会惊吓得晕厥过去。
可就是这样性子的姑娘却勇敢地救了他,如此反差实在是令他心生敬意。
我……叫翩然。翩然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美,心中自然十分庆幸。她的名字不似哥哥和弟弟的那般随意,想来这公子的名字好听,她若是被取名为春花、冬夏,可实在是拿不出手来做交换了。
翩翩起舞,悠然如柳。孟华重复着,点头赞许道:真是一个好名字。
翩然听到他这样夸赞自己的名字,心跳不由加速,脸颊也越发绯红。
当孟华问她,这是要带她去哪里的时候,翩然说不出话来了,她不想把他丢下,也不能把他丢下。
于是,翩然把他送到平时采草药避雨的一个山洞,暂时安置。
孟华便在此暂且住下了。
翩然发现他性子随和风趣,谈吐非凡,说出来的话是自己之前从未听过的,他念的书多,去过的地方似乎也很多,翩然时常借着采草药的时间来给他送饭送药,他和她讲的山下的世界像是美丽盘旋的蝴蝶,惹得她好奇地想要拿下来好好研究仔细看看,充满惊喜。
而翩然的反应落在孟华的眼里,反倒使他更加惊奇。
你真的没去过山下
翩然如实摇头:没有。
她真的没有离开过这座山。打从她记事开始她就同家人在草屋里生活了。她每天都非常充实且快乐,忙着帮爹爹娘亲操持家务,忙着带弟弟,忙着在山间学习如何生存。
爹爹不时去到山下务工,回来也会说一些山下的事,但远没有孟华讲得这般有趣。爹爹总说山下的人很坏,备有心计,必须要提防谨慎。
翩然也就对山下有了强烈的抵触,她觉得只要跟家人在一起,每天有药可以采便是人生最大之幸事。
所以,翩然没想到山下的世界原来这般有趣,这般精彩。
她一时不知道该相信孟华还是相信爹爹了。
孟华笑笑,将腰间的玉佩拿下来递给她:若你想知道山下的生活到底如何,不妨亲自去看看。到时你不就知道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了
是翩然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戴在身上的玉佩。
润泽剔透的白玉,镂空了一个福字,下面撒着的穗子也是娘亲刺绣时都舍不得用的镶金丝绳。
翩然知道这块玉佩价值不菲,且应该对他很重要,她自然是不敢收下。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要回过。孟华微微一笑,他看出翩然的受宠若惊,反而是更加温柔地对她说,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区区一块玉佩又何足挂齿
可是,这块玉太贵重了……
送于救命恩人,贵重才合适。你下山后,它可以带你来找我。
孟华这句话让翩然的心蓦地漏掉了一拍,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没再拒绝,而是带着一点不安和期待收下了玉佩。
四目相对,一对年轻的男女之间产生了心照不宣的情愫,孟华轻轻覆住翩然的手背,他掌心温暖的热度是真实而厚重的。
幽池站在屏幕之外,能强烈地感觉到他们望着彼此时那份炽热的视线。
便是因此,他内心深处也产生了某种悸动,躁动的情绪令他不知所措地去按自己的胸膛。
幽池不得不调动心绪将其压下,法力一分为二,屏障变得模糊不清。
此时,已经魔化的翩然逐渐醒了,只不过,她被幽池的咒网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只能小幅度艰难地扭动身躯。
她循望四周,看到在调整气息的幽池,以及他肩上若隐若现发红的气息。
翩然突然冷笑:道长,你也不是什么正经良善之徒,何苦要为难同道中人呢
幽池冷言冷语地回敬道:我可自控,你却不可控。这便是你我彼此之分。我不伤害别人,你伤害了皇上还伤害了你爱的人。这便是你我彼此之分。我非正经良善,你却是罪大恶极。
翩然赤红的眼睛缓缓移动,最终,聚焦在床榻之上陷入昏睡之中的皇上,她此刻没有再狰狞发疯,只是异常平静地跌入回忆,罪大恶极哼,你说得对,我的确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她失笑地念叨着这四个字,轻声呢喃,人生如若不初见,只盼一切皆从头。
世人只道人生之若初相见,最美好的皆是初识。
但世人不知,初识的美好不过是哄骗你走向之后的骗术。
开端不美,何以为后
幽池调整气息,肩膀上的疼似乎不可磨灭地在反复提醒他这段时间的放肆造成的后果。
他定定心神,确认了已为魔物的翩然无法挣脱咒网之后,又凝神开始进入屏障之中,而屏障中的画面又再度清晰起来。
——
遇到孟华之后,翩然的眼神里有了七彩的光。
自然,她也有了不能同家人分享的秘密。
每当从家里出来,她要事先去藏好草药的地方把草药拿出来,再跑到山洞里去煎药;若是发现食物没有了,还要从家里偷偷带出食物,又要提防被家人发现。
虽然这样十分麻烦,但只要想到去见孟华,翩然就十分开心雀跃。
她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和孟华的联系,回到家后如往常一般不露出破绽,但好景不长,就这样她过去了十天,他送的玉佩被哥哥发现了。
哥哥立即发现她撒了谎,她根本没有听话地把他送走,便一气之下,将生她捡了一个受伤的男人的事告诉了爹爹娘亲。
听罢,爹爹沉默不语,娘亲则是坐立不安。
翩然知道家人都不喜欢外人打扰,所以才会如此冷漠,便一再地跟爹爹娘亲保证对方伤好了就会自行下山去的,还主动承认了自己撒谎的错误。
然而爹爹什么都没说,良久过去之后,他抬头看向一脸无措的翩然,沉声道:带我去见他。
无奈之下,翩然只好带爹爹前往山洞。
然而,等到了山洞,翩然发现孟华已不在山洞中,熄灭的篝火,以及他躺过的草席都已经冷血,就好像他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现已不带任何眷恋地离开。
翩然和爹爹面面相觑。
爹爹的眼神让翩然难以忘怀,他站在山洞口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没说话,像是不安又像是认命般的难过,总之,极为复杂,甚至令翩然无法揣摩。
翩然也不敢开口,更不敢问爹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爹爹并没有如翩然所想那般大发雷霆,就只是默默地将她带回了家。
当晚,爹爹宣布他们要搬家,娘亲和哥哥沉默地点头应允。唯有翩然和小宝不解。
小宝连声问着爹爹: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我不想和小虎还有闹闹他们分开!
小虎是牛伯伯的孙子,和闹闹都是小宝最好的朋友。
翩然隐隐猜到是和自己救了孟华有关。可这个时候,她仍旧以为是爹爹不愿意和外人见面,便小心翼翼地说道:爹爹,他应该是康复了自行离开的,他不会再来的,更不会打扰我们。如果他来了,我会跟他说清……
你竟然还打算要再见他爹爹的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终于忍无可忍一般地拍了桌案。
翩然怔愣,心虚地赶忙摇头。
爹爹高声道:我有没有说过,在这个家不能撒谎
翩然点点头。
我有没有说过,外人心思难测,你们不许跟外人有任何瓜葛。
翩然再次点头。
你连犯了两条家规。爹爹站起身来,质问翩然道:你有没有把你爹我放在眼里
翩然扑通跪地,瞪大眼睛地摇头,不是的,爹爹,我没有……
翩然从小孝顺,你是知道的——唔!娘亲本是帮翩然说话,可她话音未落,突然反胃,别开脸去干呕了好一会儿。
翩然担忧地询问:娘怎么了
夫人,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娘亲脸色微红,抚着胸口不好意思地低头。
爹爹微怔,哥哥轻声询问道:娘亲,您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娘亲缓缓点头。
哥哥又惊又喜,看向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宝,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弟弟,你要当哥哥了呀!
我要当哥哥了小宝终于反应过来,开心拍手围着桌子跑,小宝要当哥哥了——
哥哥开心地拉起翩然,又看向爹爹:爹爹,娘亲如今有孕,不如……
搬。爹爹的脸上没有闪过半点欢愉,只是越发笃定和急迫起来。
翩然不解地喊了一声:爹!
当家的……
好了,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明天我们就搬。爹爹从没这样严肃过,仿佛不留一丝余地。也从没这样严肃过翩然自知自己犯了家规,爹爹生气是应该的,可她不能理解爹爹因此就要举家搬走,这里可是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如何能轻易抛下
她觉得爹爹一定有所隐瞒,又不敢在他气头上去问,只好和一旁的娘亲求情道:娘亲,爹爹到底在怕什么我救了人,为何你们不夸我反而觉得我惹祸了呢外人没有爹爹说得那么可怕,那个孟华是好人!
娘亲本还在心疼翩然被夫君责骂,结果却听到她这样说,当即就是一巴掌打在翩然脸上。
娘,你做什么!哥哥赶忙挡在翩然身前。
小宝看到娘亲打了姐姐,吓得哇哇大哭。
娘亲却生气地指着翩然全身颤抖,全然不像平日那般温柔如水,她呵斥起翩然:你知道何为好人、何为坏人你不过才见了他几面便轻易做出判定,你爹说得对,外人不是我们能够接触的!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你竟为了一个外人质疑你爹的决定,你爹怕的就是你变成如此!
翩然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不自觉地落下。
唯有哥哥叹息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明天从这里搬走之后,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发生过,别哭了。
翩然默默地点头,哥哥语重心长地哀叹着:当初你若听我的话,把他送下山任由其自生自灭就没事了。
翩然心生愧疚,无言以对。
木桌上的烛火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在墙面投影出巨大的影子,如同翩然心中迷茫的暗影。
是在这一刻,翩然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家有秘密。
一个爹爹、娘亲和哥哥都在隐瞒着她与小宝的秘密。
或许有些时候,不知道便是幸运。
可在那个时候,翩然却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知道其中的内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已经没有机会来知道了……
第二天,爹爹和娘亲忙着打包家里的东西,哥哥也在打着下手,翩然想要帮忙,但爹爹和娘亲的冷落令她插不上手,哥哥便劝她去陪小宝。翩然却没有行动,她只是看了看草屋外头不远处的槐树,想到小宝平时最喜欢往树上爬。
他自己爬的时候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没摔下来过,但只要爹娘回来,他就总要摔下来几次装哭装柔弱,这样爹娘就会准许他多吃两颗甜果儿。
院子里的锅炉,老旧却结实,好几次暴风暴雨来袭,它都安然无恙,承载着他们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每次她在煮饭的时候,砍柴回来的大哥总会兴奋地围着她和锅炉转,询问她待会儿有什么好吃的。
右手边的花圃,原本是她打算种花的地方,却慢慢地被娘亲改成了种葱种蒜的地方,说这样更务实方便一些。但她还是悄悄地在边缘的地方种一些她喜欢的凌霄花。
如今凌霄花攀附藤架遍地灿烂,她却要走了……
爹爹放得太急,背篓从推车上掉下来,那是她每天背着上山采药的背篓,因为每天都要用,下面破了洞还是她亲自用牛筋草给重新绑上的。
处处皆是回忆,处处皆是不舍。
我不走。
翩然不愿意走,她第一次违抗爹娘的意思,把心里的不愿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忙着打包的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都听到了翩然的话,爹爹转过身来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翩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走。翩然壮着胆子重复自己的话,她到底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的困惑:爹,娘,你们到底为何要走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好好的,我看得出来你们也很舍不得。难道就因为我救了一个人我不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你们若是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你——!爹爹气得急了,立刻走上前,对着翩然抬起手来。抬手。
幽池则是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他突然感觉背后有些发凉,一股杀气从背后涌来。
虽然他知道屏障之中的任何都伤不到他,但降魔人本能警觉,还是驱使他快速转身去察看形势。
只见翩然所居住的草屋外发生了变化,那附近本是一片树林,林子里突然冲出很多蒙面黑衣人,带起一阵邪风叶乱,而他们的手里,则是握着凌厉寒冷的刀刃。
这些人直奔草屋而来,一鼓作气踹开木门,吓得屋内的翩然一家人惊呼出声,翩然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因为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懵懵地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周围就溅起了血水。
爹爹,娘亲,哥哥……小宝……还有娘亲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转眼间就都死在他们的乱剑之下。
方才还鲜活的生命,刹那间便倒地不起。
在翩然看来,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紧接着,那滴着家人血水的剑架在了她脖子上,恶狠狠地逼问她道:
把钥匙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说!
为首的黑衣人声音低沉,唯独一双眼睛从蒙面中露出。
钥匙……
什么钥匙
翩然悲痛欲绝,忽然之间挣扎着吼叫: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家人!你们是什么人!我要和你们同归于尽!她拼命推搡他的双手,试图与他鱼死网破!
见翩然如此激动,对方便反手给她一个巴掌,将她压倒在地,试图要扒她的衣裳来逼她就范。
翩然垂死挣扎一般地伸出手臂在地上摸索,她摸到了割草的镰刀,二话不说地抓起,一下子扎进他的脖子里,又飞快地抓起腰间的药粉,洒向那些人的眼睛。
这药粉本是毒山间毒蛇猛禽的,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方子,因为自小就闻得多,又常饮用这山上特殊的草药水,山里人家对此物都习惯了,沾染上也只是微微烧灼之疼。
但对于外人,这药粉就如剧毒一般,沾上些许就如烈火烤之,瞬间皮肤就破裂,腥臭的血水直流。
这群杀手哪里料到她身上有如此剧毒之物,离得近的纷纷中招哀嚎,离得远的不明原因,只见翩然撒出一把棕色粉末就让同伴接连倒地,他们都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不敢贸然前行。
就是趁着他们分神的工夫,翩然飞快地从身后的窗中爬出,加上她熟悉这山间地形,竟真的逃脱了!
这就如同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她虽恨不得与家人一起死去,可山间屡次跌倒,她屡次爬起,自知求生欲望在驱使着她,而更多的,是那份复仇的怒火。
只因为她想到了那群杀手口中的钥匙,一定就是孟华送给她的玉佩!
许多个晚上,她拿出那玉佩把玩的时候,曾发现看似镂空的玉佩实则由两块组合而成,是可以分开的,形状看上去也像是一枚钥匙。而当她再想认真看清楚的时候,却被哥哥发现,玉佩便掉进了木床缝隙里边,她还没来得及捡回来……
孟华把那钥匙送给了她,自己却不辞而别……
难道说他就知道这东西会带来杀身之祸,才将它放在她这里
可那些黑衣人是怎么知道钥匙在她身上的
会不会是孟华告诉他们的
翩然疯一般地奔跑,脑子里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时间,爹爹的坚持,娘亲的巴掌……都混乱地在她脑中支离破碎。
她拼命地跑,慌不择路地跑。
跑到陡峭的山路时脚下打滑,跌了下去。
一时间,天昏地暗,山壁上的尖锐树枝戳破翩然的衣裳、刺伤她的身体,她跌落山下,昏死过去。睡梦里,她是那个没有遇到孟华之前的翩然。
她和家人们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为哥哥从林子里打来了野鸡高兴地要喝酒庆贺。日子过的虽清贫,却十分满足。
他们都还在她的身边,她也还是无忧无虑的翩然……
然而,待翩然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屋舍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外边似乎有人说话。
翩然的脑子有一瞬间空白,她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帘子被人从外边掀开,走进来一位老妪,她一身素衣面容和蔼,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
见翩然醒了,老妪欢喜地走过来道:姑娘,你醒了
翩然坐起想要起身,全身疼得让她五官皱起,倒吸一口凉气。
哎,别动,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左脚都断了,身上也有多处擦伤。大夫说了,你得静养。老妪让她躺下给她盖上毯子,要喂她喝药。
原来是老妪的老伴儿发现了昏死在路边的她,便将她捡了回来。
姑娘,你的家人在哪儿啊要不要我让老头子去通知他们接你回去老妪见翩然醒了,便问起了她的情况。
听到家人二字,翩然蓦地睁大了眼睛,空白的思绪如洪水猛兽一般吞噬了她。那草屋内的杀戮,充满血腥气的惨叫,还有家人倒下时的绝望……
泪水从她的眼中流淌下来。
哎哟,姑娘,你别哭啊,哎哟……姑娘你定是遇到了大事,老婆子不问了,不问了。你就暂且安心地在这儿住下,别再想了。老妪又自责又心疼地拍了拍翩然的手。
而此时此刻,翩然无法形容心里的感受。
她失去了最爱最重要的家人,可她心里不单单只有疼痛,还有被欺骗的恨。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翩然,她不能就这么死去,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一定要搞清楚是谁杀了她家人,而孟华……究竟是什么人!
最重要的是,她要把那个一切关键所在的钥匙给找回来!
看到这里,幽池发现自己对这样的眼神很熟悉。
那是打碎了最初的单纯,揉碎重生的炙热。
这股炙热,名为仇恨。
瞧,一个人的改变,是如此的轻易。
一场变故,一步生死,一份欺骗,皆可颠覆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