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文姑娘痴情小商贾
赵焙茗幸逢老主人
宝钗、雪雁随同文茵来到水果商行,今天只有何旭在照看店铺。宝钗见商行店面虽然不大,却人头攒动,生意十分红火,于是赞赏道：你的生意很是不错,确实铺面小些,看来扩大店面、扩大经营种类的想法是可取的。
想扩大必须要有投入,最主要的是资金问题。据我初步算来,至少需要几百两银子。何旭思虑着说。
我虽然没有做过买卖,那也肯定有投入才能有回报。宝钗说。
自家是做小本生意的,几百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需要借贷才能解决。赵何旭犯难地说。
能借到吗宝钗关心地问。
一时恐难以筹措。何旭摇摇头道。
需要多少呢除借贷外还有其他办法吗宝钗又问。
办法倒是有,最理想的是与人家合伙,请有钱人来出资参股！何旭说。
这个办法不错,请问怎么个参股法说来让我们听听。宝钗感兴趣地说。
这只是个设想,具体也说不准,还请太太、夫人指教。何旭说。
指教谈不上。我们都是外行,只能一起想想办法、出出主意。我想无非是数额和份额的事情,比方说各占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总有个比例和目标。宝钗说。
两种都行,我只想把店铺办得大一些,成为全扬州数一数二的南北货水果商行。要办大点,各半更好。何旭诚心地说。
如若一半,新的一方需要多少银两宝钗问。
如果大些的话,估计总投资需要五百两,一半的话各方需出二百五十两。我自有资金一百两,要再筹一百五十两没问题,以后靠店铺本身积攒,渐渐扩大。何旭说。
你父子俩为一份,雁夫人和文姑娘为一份,这样可以吗宝钗说。
可以可以,这样最好不过了,有雁夫人和文姑娘进来,肯定能财气大增、兴旺发达！何旭欣喜地说。
何以见得你认识雁夫人啦宝钗说。
何尝是认识,还帮过我店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把那帮痞子一起押解到知府衙门。还听文姑娘多次说到过雁夫人的贤德。何旭说。
雪雁压根儿没有想到合伙开商行的事,宝钗也没谈起过,现在突然提出,毫无心理准备,一时说不出所以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笑不作应答。
何旭是个聪明人,若与雁夫人和文姑娘合伙,不但解决了资金来源,重要的是有了强有力靠山,以后必将平平安安,红红火火。
宝钗提出这个主意的目的,既帮何旭把生意扩大起来,又使雪雁有个合理合法的收入,光靠周进一人的俸禄是有限的。
文茵听了,非常欣喜,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店里做小老板娘了。
店址在这里可以了吗宝钗问。
一时也难找房子。酒香不怕巷子深,把这个房子重新装修装修,还可将就。何旭说。
宝钗扫视了一下,摇摇头说：三间铺面够了吗
是小了点,最好是想办法把南面的几间也租来,如果一时租不下来,勉勉强强暂时还能经营。何旭说。
他若不租的话,也可以向他买,最多只是价格高一些。要想办法把它租来或买下。宝钗建议道。
只怕资金不足,周转不过来。何旭担心地说。
要做大生意,就得注重场面,想方设法把隔壁的也开起来,不然的话要考虑另择地址。至于资金问题可以商量。宝钗考虑着说。
听宝太太的,要把生意做得排场点,是要先想法把铺面扩大起来,无非是租金高一点的事情。何旭赞成道。
那就这样定了,至于具体事项,请赵先生和文姑娘商议商议,拟个文稿出来,也可称合约吧！宝钗说。
谢谢宝太太的关心帮助,很高兴与雁夫人和文姑娘合作！赵何旭表示。
雁夫人有何高见宝钗问。
您看着办好了,我也说不准。我相信你,一切听你的。雪雁说。
赵先生,就这么定下了,那你可着手准备了。宝钗认真地说。
在回来的路上,雪雁问：你真的与他合伙
不是我合伙,而是你合伙,是真的。宝钗说。
为什么叫我合伙,我一不懂商贾,二缺少银两,两人资金至少二百五十两,也不是个小数目呀！雪雁说。
其实都是你的,因为你不可能都在店铺。文茵只是空挂个名,以便在其店中掌握财务、料理账目什么的。宝钗说。
我哪里凑得起这么多的钱呢雪雁担心道。
银子不够可以商量。这是很划算的投资,是一桩有利可图的买卖,机会难得。一方面你可自己赚钱,可能比做知县的收入还高,又是合理合法；另一方面也帮这个小老板一把,双方都有好处。宝钗接着说,钱的事可以叫金玉帮助暂为周转一下,今后靠店里获利偿还。我现在的所有开销也靠他的,否则我哪来的钱。
反正我不懂,相信你是不会错的。但要与老爷子商量商量,最后由老爷来决定。雪雁说。
约过了半个月,周进回到扬州,雪雁向他说起合伙开商铺的事,当即就遭到他的反对。为此,他还专门向宝钗说出不愿参与的想法。
为什么这是有利可图的生意。宝钗说。
谢谢太太一番好意！但因为雪雁不懂商贾,不可能为商行出力。只投一点钱而坐享其成,不成了唯利是图故有所不妥；况且我是朝廷命官,不宜参与经商,否则容易产生许多说不清的情形,带来人们嫌忌。身为朝廷命官,应该一心为民、一意报国。周进明确表示。
宝钗连忙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你站得高,想得全,我没有看错人,倒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要能注意到这一点就是一个难得的好官。那边的事全由我和文茵姑娘出面好了。
何旭是个有商业头脑的人,办事精明能干,很快把相邻的两间房子租下来了,接着便动手装修,不到一个月时间,各项筹备事宜安排就绪。扬州南北货水果商行的金字匾额面街悬挂,店里所有对联和文字由宝钗撰写。
开业半月内,店里实行让利销售,生意十分火爆。文茵收银管账,每晚都要理结,经常忙碌到深夜。这对她来说并不感辛苦,倒可天天晚上与何旭在一起。虽然她夜间单行没有任何担心,有如此高超的功夫,谁敢欺负可是却多有害怕的表情,意下是要何旭陪送回家。他当然责无旁贷,从此之后天天如此。一天夜里,他俩在路上,文茵问：你看我行吗
那还用说！账目做得一清二楚,里里外外是能手。只是辛苦你了！何旭说。
谢谢你对我的夸奖！在这里虽忙也乐,甚为充实,只怕你不满意文茵试探地说。
我高兴也来不及！你文武貌三全,还能吃苦,我做梦都称幸自己造化！何旭赞许道。
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卖相不会影响你的店容文茵晃着身子说。
小姐貌若天仙。扬州是出美女的地方,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何旭道。
你是在哄我,还是真心话文茵停下,认真地问。
真的真的,当然是说真的！何旭诚恳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坦露呢文茵问。
我早向你致谢了,我赵何旭有今天全赖小姐鼎力相助。
谁要你这种坦言,懒得听,什么小姐大姐的,听着就烦。
那称啥怎么才算坦言
真傻呆,蠢笨！女孩子叫你表个意思都不懂。
我是有点笨,还请小姐,不不,请文姑娘明示。
什么文姑娘武姑娘的,叫我文茵就是。你在意我吗
在意,十足道地的在意！赵何旭明确地说,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你是冰心玉质、将门千金。我是小商人、小百姓,门不当户不对,高低不相配。
我就是看重小百姓,最喜欢人品端庄的哥儿！男子汉说话不要躲躲闪闪,我很想听你一句心里话！文茵说。
我很想你永远留在我家里,只是怕自己没有这个福气。何旭说。
文茵听到他这句话不知有多开心,遂扭转身子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赵何旭虽然不敢妄想,可是内心却时刻在倾注着她,只是不敢开口而已。既然文茵主动表示,他不会忠厚到没有反应：二话未说,就伸出右手,拉住她洁白的左手,从行动上作了表示。文茵也未作反对,只是格格格发笑,笑得使人发呆。
从此两人开始倾心了,夜夜肩并肩地回林府。不知为什么,他一拉着她的手,她就哈哈大笑。为此,何旭说：我一碰到你的手,你就笑得这么开怀,却是为何
我也说不清,也许就是太开心的缘故,发自内心的喜悦所致。文茵说。
一天傍晚,扬州上空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下个不停。俗语云下雨天留客,文茵只好留宿在店,可是房内只有一张铺盖：有了文茵,就没有何旭。何旭为人厚道,做事循规蹈矩,决不越雷池半步,便把床位让给她,自己秉烛达旦、聚精会神地看书写字。
文茵哪里睡得着,遂偷偷起来看他写些什么,见有七言古风一首：
下雨天留月殿人,晶肌璧质脱凡尘。
吾今醉魄痴魂乱,柳下慧真贤性纯。
文茵见诗,更激起对何旭的敬意,趁他伏案打睡之时,欣然举笔和上一首：
落落男儿有志人,诚诚品德不沾尘。
奴虽片刻芳心乱,梁祝相思理意纯。
不料连续三天傍晚下起雷阵雨,文茵也接连几夜住居店里。雪雁向宝钗问起：文姑娘怎么连续几夜未归宝钗是个过来人,度忖茵儿也做出了痴情事！怪当初认为她品行稳重、门第悬殊,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这一层,忘却了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莺莺身献西厢的故事,女儿家这种无私,不是门第高低所能阻挡,更不以贞操二字所能束缚的。
不过宝钗觉得这年轻人自立性强,不仅人品好,在经商上也蛮有头脑,日后成为巨商大贾也说不定,要比官宦人家实在。想想自己就出身于商贾家庭,况且现在爱的也是商人,或许文茵是受到耳濡目染所致。加上自己建议与他合伙,给他俩创造了接触机会,责任还在自己身上,不能全怪于她。
同时,宝钗切身体验到,女儿家只要男儿人品端正、真情相爱就是了：自己与金玉结缘以来,才感受到做人的真谛所在,只有情投意合,才能男欢女爱,所以视金玉是命脉、是灵魂。没有灵魂,生命焉存什么公子哥儿,害我一生！如若当初嫁给金玉,幸福一世。
再说文茵不是一时冲动而失去理智。她看上何旭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来苏扬前,脑子里只是朦胧的憧憬,也曾想嫁给公子哥儿,到这里后,目睹周芳、薛芬、梅菲、秋实她们为了追求个人自由幸福,敢于冲破世俗观念和清规戒律的障碍,甚至大逆不道地与放牛哥、小商人私奔。是她们对爱情忠贞和执着的态度感染了她,加上宝太太的言传身教,最主要是赵何旭相貌堂堂、待人诚恳又经营有道,坚定了她的决心。
为此,文茵正在思考怎样向宝太太坦露,求得她的理解和支持,准备今晚回去向她和雁夫人挑明。
那天上午,宝钗、雪雁来到店铺。不等她俩开口,文茵主动地说：宝太太,雁夫人,请见谅,几夜下雨未能回家,下午想早点结账、回家吃晚饭,有事向您两位禀告！
我俩也想找你说说,晚上一定回来宝钗说。
一定回去吃晚饭,一准！文茵道。
宝钗、雪雁在大庭广众面前不好多讲,只好等晚上再说。傍晚,文茵按时回来,一进门就解释说：对不起,这几天因店铺生意很忙,加上连续三夜下雨不停,故此没法回来,请太太、阿姨见谅。
这些夜你都住在店里宝钗问。
是的,一起在那边值夜。文茵答。
你与何旭在一起,你们好上了宝钗关切地问。
嗯,我俩蛮合得来的！文茵坦率地说。
他值得你以身相许宝钗说。
嗯！我也前后想过,不是我一时感情冲动,而是经过反复掂量后做出的拣择。我俩的来往是清纯的,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请太太、阿姨放心。文茵表白。
他好在哪里他有哪些值得你钟情的宝钗问。
一时也难以说清楚,也许是情人眼中出西施！我看他都很爷们,处处看去顺眼！文茵换了口气,接着说,我最看重的是他品貌端庄、心地善良、聪明勤快、敢作敢当。
你是将门之女,嫁给平民百姓,不无委屈宝钗继续问。
男女之事,不好完全以门第高低来衡量,真心真意、两情融洽才能天长地久、百年好合。薛芬、梅菲、芳姐、秋实她们门不当户不对,不都是过得很惬意、很舒坦！想必太太也会感同身受！文茵直言快语。
不愧为将门之后,舌头似剑！竟把我也牵扯进去了,是我把你带坏了宝钗笑着说。
不不！是你给我们带了好头,我非常敬佩您。同时也怜惜您至今仍没有解脱世俗偏见的难为！文茵这么一说,把宝钗也感动了。
太太是你的亲姨妈,万一她不同意,咋办宝钗说。
还请宝太太周旋。文茵说。
你的父母呢宝钗问。
您不是主张婚姻自愿吗同意更好,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主意已定,除非……文茵想发誓,被宝钗止住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完全理解你。
谢谢宝太太,一切拜托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终生不忘！文茵欣然地说。
不要说恭维的话了,我向着你就是了。宝钗表态。
我的好太太,我向您行大礼了！文茵双膝跪地叩首。
快起来,快起来！非常高兴你的坦诚。宝钗忙扶她起来。
为此,宝钗特意到苏州,向李纨告诉了文茵与何旭的事情。李纨听后大为惊讶,说：怎么啦！有这等事简直不可想象,不可理喻到了无法收拾的田地！除李黛外,没有一个好东西,糊七八糟,既没有三媒六证,更没有父母做主！
他们木已成舟了,还是顺水推舟为好。宝钗道。
老是先斩后奏,不可姑息迁就！李纨固执地说。
姑息也罢,反对也罢,你是拉她不回来的。也许是命运如此,也许是时势演进使然！事情到这个地步,你不迁就也得迁就啊！宝钗规劝说。
他家的情况怎样这个小子如何李纨转口问。
我看可以的,应该说还很不错,要相信她们的眼光。不是吗你刚才说到的,我认为除周香外,她们的男人哪个挺不住扛不起的她们不都生活得好好的,很欣愉,很幸福！宝钗讲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发呆了片刻,说,讲到这里,我突然想到这个年轻人有点面熟,只是想不起。走！你和我一起到扬州去。
要我去表态是吗你做好圈套,把责任往我头上一套就得了。李纨说。
她是你的外甥女,你不去看怎能放心,又怎能对得起纹妹你问他家的情况,我也说不准,几次都没有见到他的家人,不妨咱们一起去看看。宝钗道。
李纨、宝钗到达扬州,就与雪雁一起来到水果商行,见有个长者在店里。雪雁突然惊呼：这个好像是焙茗！
是焙茗,他在店中看见三人走来,一眼认出是李纨、宝钗、雪雁了,便热泪盈眶地出来迎接,说：珠大奶奶、宝二奶奶、雁妹子,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请请！请进请进！
这店是你的你是何旭的父亲何旭是……宝钗问。
何旭便是奴才的儿子。焙茗说。
他的母亲呢是五儿吗李纨说。
没错,正是何五儿。焙茗道。
五儿呢五儿姐现在哪儿雪雁问。
去世了！去了十年了。焙茗伤心地说。
焙茗祖上是淮安赵家庄人,是贾府的家生奴才。王夫人看看焙茗不错,就将他安排在宝玉身边,做宝玉的贴身书僮,直至从贾府走出。
五儿是鲁南临沂人,由于沂蒙山区山清水秀,养育出水灵灵的女儿。她跟随家父来到京城,进了贾府,因有几分姿色,后被选到宝玉屋里。
一天夜里,宝玉想与五儿温柔。宝钗发现两人有不端迹象,便走了进去。五儿慌忙退出房间,走到门外,身感几分寒意,刚好焙茗出来方便。他见其一人呆呆地站在风口,便带她进了自己房里。这夜五儿就住在焙茗那儿。从此以后,到夜深人静之时,她经常偷偷地潜入他卧室。
在贾府遣散时,焙茗、五儿、麝月、秋纹四人一起向南方走来。走到半途,焙茗、五儿向鲁南淮阴方向举步,麝月、秋纹向江口走去。从此,各奔东西,音信全无。
赵焙茗与何五儿来到淮阴赵家庄,家中两间茅屋已坍塌,可以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夫妻俩经过一段漂泊,来到扬州,开始做起了水果买卖。
过了三年,五儿怀孕,生下这个赵何旭,因而就落脚扬州,在城里开了间水果店,从此一家三口安居乐业。至何旭十二岁那年秋天,五儿去山东进来一船苹果,路过高邮时,不幸被强盗劫持,不仅货物被抢,还把五儿轮奸至半死。她在危难之际总算回到扬州,后忧郁成疾,病情恶化,不治身亡。
五儿临终时,含泪告诉焙茗道：想不到我的命竟然送在贾环之手,是他与同伙把我抢去糟蹋致死的。
听完焙茗与五儿的故事,李纨、宝钗、雪雁悲喜交集：喜的是偶遇故交,如今焙茗家业不错,儿子已长大成人,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悲的是听到五儿惨死在贾环手下,怎不潸然泪下。
宝钗说：焙茗兄弟,今日难得相遇,总算有缘！
总算盼来了这一天！总算见到我的主子——两位太太,这是奴才的福气。见您俩精神焕发、身体康泰,奴才放心了。焙茗道。
从今起,不准你称奴才奴才的了。宝钗说。
谢太太器重！焙茗说。
好！大家一起到雪雁家里去叙叙！宝钗道。
店铺的事叫伙计照料一下,文儿也一起去。李纨说。
在林府里,大家除了继续叙说离愁别情外,各自倾吐相见的喜悦,虽然没有谈及何旭与文茵俩婚姻之事,可是文茵心中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