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争名分周香始得胜
忍怨气南氏不服输
俗语云：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南氏逢周香,怎能把理评！南氏岂甘罢休,仍继续骂道：你这个婊子,也想做夫人,还要把我休了,甭想。
周香说：你才是个婊子！我是千金小姐,是正宗的姑娘。老实告诉你,论官场,嫌你官欠大,苏州知府是我的舅父,兵部侍郎是我的姑公,贵妃娘娘是我姑婆；论武功,江东女侠是我的姨母,她们有万夫不当之勇。
南氏说：别吹了,我就不信。
周香说：不信,你去问贾霓。贾霓,你说是吗
贾霓说：没错,她说的都是真的。
南氏名翠英,今年四十岁,与贾霓同乡,也是南浔人,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也可谓是名门望族,与周香的出身基本相仿。她由父母做主嫁给贾霓,可说福分匪浅,成为知府第一夫人,在南浔,是独一无二的了。
她毕竟见过世面不多,胆子比较小,听周香这么一吹,就有点害怕,说话语气转软。周香头脑灵活,见对方已被压住,便采用反客为主的手法,继续与她斗嘴道：我当大官的亲戚还多着呢,要文有文,要武有武,你斗得过我吗
我没有那么多的气力与你斗,你占了我的丈夫,我就是寸步不让。南氏态度明确地说。
这也由不得你了,你有我这样年轻、这样漂亮吗人老珠黄,老太婆了,还想与我争男人,你配吗周香咄咄逼人道。
谁与你比漂亮,因为他是我的男人。南翠英说。
他喜欢我就是我的男人。周香蛮横地说。
我有三媒六证,拜堂成亲,你有吗翠英反问。
南氏这一问把她难住了。她一时答不上来,想强词夺理,又没有更好的话可以反驳,就说：我也可以找人做媒,可以拜堂成亲。
有我在,你休想。南氏说。
我叫老爷把你休了,看你怎么办！周香继续威胁。
我有子女,你有吗南氏说。
有儿子有什么稀罕的,我年纪这么轻,可以生他七个八个的。周香道。
两人继续争吵不休,最后双方达成一致：由贾霓裁决。南氏清楚他是不会抛弃自己的,最多只让她做个妾罢了；周香则认为,我年轻漂亮,他一定要我,而不要这个老太婆的。
贾霓本来就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只是玩弄玩弄而已,现已到了这个地步,反正夫人已经看到,府里上下也都知道；况且她年轻貌美,既然送上门了,索性来个顺水推舟,纳她为妾,何不是一件美事！于是他说：两位夫人不要争了,你们两位都是我的太太。
贾霓这么一说,周香欣喜若狂,以为自己做起了夫人,当起了太太,成为人上人了；南氏认为事到如今,只有走这条路,否则对老爷不利,万一告上去,革掉官职如何是好,只好认了,同时想,我为正的地位反正动摇不了,以后有办法叫她后悔莫及。
争夫风波虽平,较量仍在继续。这次周香占了上风,从别人手中分得丈夫,遂得意洋洋地吟诗两句：年轻貌美似花红,定是老爷宠爱中。
南氏嘲讽说：一夜北风扫落叶,三天霜压影无踪。
周香接下说：秋风吹菊英姿发,冬月山茶笑意浓。
南氏继续说：墙角桃开时一艳,老梅吐露自从容。
两人从武打动作到唇枪舌剑,再到对诗句比才华,贾霓听听觉得好笑。
周香从小就学作诗,由于整体文化素质不高,至今仍作不出好句来。此次来江南时,母亲再三叮嘱说：外婆家人人都会作诗填词,个个出口成章,并且精通平仄声韵。你也要常常练练。所以巧姐特地把诗的一东二冬三江七阳等韵律抄在小本本上。周香以为有母亲这本本在胸,在文才上可以压倒南氏。
谁知南氏出身书香门第,诗词上虽不十分精通,但也专门从师学习过。所以两人的对话拼起来竟成了一首完整的古风。
周香想着,看来在对诗上难以取胜,有招架不住的感觉,继续下去有可能被她占上风,还是休战言和为好。
南氏也认为,这个小妖精确有两下子,不但懂平仄,还知声韵,即兴对了一首律诗,还未出一东二冬韵格,如果对下去,恐难取胜,还是趁早休战为是。
其实主要是,昨天傍晚,她得知老爷子搞来了小妖精后,一夜无眠,天蒙蒙亮就动身回湖州,到此又投入了战斗,可以说已经疲惫不堪了。
由于南氏精疲力竭,到床边连床沿也未曾挨,就啊呀一声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不一会便呼呼地睡着了。
而周香经过连续三夜温柔乡里的无眠之梦,本想今天睡个懒觉,谁知一大早来了南氏,搞得她骨软架散。她看南氏占去了床的一半,岂容她独占不觉也打个呵欠,便躺在南氏旁边,很快睡着。
到了晚上,两人仍不相让,都要争这张床睡,只好与白天一样各人一头。贾霓只得准备到别处去睡。可是他刚到门口,她俩不约而同地上前,一人一手地把他拉了回来,要他和她俩同床而眠。
三人同床也有麻烦：他先与哪个共头南氏要同他一起,周香要同他共枕,由此又争执一番。最后还是贾霓作了平衡,说：我连陪周香三夜了,翠英刚来,上半夜陪翠英,下半夜陪周香。此时翠英感到高兴,争来了首席。周香也认为此话有理,自己占了三夜,人已累了,歇一会儿也好,反正下半夜是我的。这样,连续几夜过去。
周香一走十多天未回,可急坏了李纨。她怕出事,就叫贾兰立马派人到湖州,要贾知府帮助寻找。
贾兰从那天酒宴上已看出周香的心迹,估计她十有八九在贾霓那里,就立即写信,派出二人到湖州府,并再三叮嘱：你们务必找到她,并且要尽快把她带回来！
贾霓接信看后,说：周小姐是在这里,等会儿我叫她同你们一起回去。于是就告诉了周香。
周香在湖州如此撒野任性,可听到李纨在寻找,就胆战心惊,怕受到她严厉训责：算来离开苏州整整半个月了,当时答应两三天回去的,这下如何交代因而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湖州。
她回到苏州,立刻拜见太太。李纨见她回来,就问：在那里干吗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以为你出事了,把人都急坏了。
太太,对不起,我在湖州太好玩了。周香神色紧张地说。
同谁玩说来听听,不可能只是一个人。李纨说。
同他玩,不不,同他他……周香语无伦次。
哪个太太谁的太太李纨误听为太太。
是贾知府的太太。周香随风转舵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李纨又问。
在路上,不不不,在知府衙门里认识的。周香含糊其词。
你到知府衙门做什么李纨紧追不放地问。
去看看,就去看看。周香支支吾吾。
要看这么长的时间有什么好看的。看看,你魂都看落了。李纨指责道。
是是是！是忘记了。她搪塞道。
李纨昨天听贾兰一说,才恍然大悟,再看她今天的表情,越发清楚,里面一定有文章！可是没有证据,不好乱说,因此谈话就到这里。而周香以为自己的一句认错便蒙过了太太。
李纨估计她可能有事了,越想越觉得不安。她去湖州前,虽然宝钗知道,最后是自己同意让她去的,如果出事,怎么交代于是找黄岚来商量。
黄岚也认为可能有问题,提议由周芳找她说说。因为周芳同她比较接近,年轻人对年轻人,或许会谈出实情来。
周香回苏州没几天,急着又想去湖州,生怕贾霓被南氏独占,太便宜她了,况且自己需要他,于是找周芳商量。正好周芳来问起此事,她就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芳,并说出许多细节和感受,还请她出主意想办法。
李纨知道这一情况后,没有再找周香了,仍当作不知情；这边写信给扬州宝钗,说了周香在湖州胡闹的事,请她立刻来苏州商量如何处理。
宝钗得知后,便马上赶来,与李纨、黄岚三人一起找周香问话。宝钗劝导说：我主张婚姻自主,比如周芳、秋实她们,我都是支持的。你的我不能赞同了,贾霓的年龄比你大二十多岁,况且是有妻、有子女的人,或许他的子女比你还大,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的,赶紧回头还来得及,就当作没这回事。我为你物色个好官人来。
宝钗的话入情入理,可是周香已完全陷入旋涡,不能自拔,别人也拔不起她。她说：也许宝太太说得有道理,晚啦！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们已同房半个余月,要我回头不可能了,只好这样一直走下去。
还来得及的,只要你不去就是了。那边一切由我们负责,就说我们不同意。李纨明确地说。
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周香说。
你入世不深,经历不长,一时做错,我们原谅。但不能再错下去,后悔莫及！宝钗耐心劝导。
决不后悔,我愿意！周香坚持说。
我们怎么向你父母交代李纨说。
我决不怨你,父母由我自己与他们说。周香说。
那我得去湖州一趟,把详细情形了解一下再说。宝钗道。
宝钗见她态度这样坚决,无法劝她回心转意,多说也无结果,认为有必要到湖州一趟,一则了解真实情况；二则劝说劝说贾霓,离开她；三则顺便去湖岸村看看儿子。
可是李纨提出要与她同往,宝钗无法拒绝。妯娌俩风尘仆仆地来到湖州府衙门。贾霓知道李纨、宝钗俩到来,觉得难为情,就谎称公务在身,叫夫人南氏照应。
南氏夫人彬彬有礼地出来迎接。她俩说明来意后,南氏心存感激地千恩万谢,泪流满面地将经过作了详细叙述,恳求周香不要破坏她的美满家庭,说：求求二位太太劝劝周小姐,请周小姐高抬贵手,另择佳婿,找个如意郎君。
贾大人怎么说他的意思呢宝钗问。
只要周小姐不来,他是不会纠缠她的。南氏说。
要不要问问贾大人李纨说。
不用了,老爷公事繁忙,无空接见,请两位太太见谅。南氏想了想后,接着说,老爷子说失敬了,对于周香的事,他无意纳她为妾。以前的事成为过去,当作没有这回事,深表歉意。
李纨、宝钗来湖州的目的已经达到,任务基本完成,就高兴地回到苏州,马上找周香谈话,把南氏夫人的想法和要求告诉了她,着重将贾霓的态度作了转述,还重复了几遍。宝钗说：南太太请求你不要破坏她的幸福家庭,希望你另择佳婿,贾霓也明确表示‘无意纳妾’,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们想办法给你寻个好男人来！
李纨说：他是有妻小的人,是玩弄玩弄你的,加上南氏也不是好惹的,以后只有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她俩说得周香无言可答。她眨眨眼,低下头,半天未说话。宝钗、李纨以为她已经有所触动,只好让她慢慢地醒悟,急也急不来。
哪知周香执迷不悟,你讲你的,我行我素,根本不相信两位太太的话,仍然做着夫人梦。她想：南氏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她有什么本事与我较劲！贾霓一定是真心爱我的,因为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丑,现在与她平起平坐,以后想法把她挤掉,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说不定他官越做越大,真的做起一品夫人,像戏里一样,戴凤冠,穿霞帔,丫鬟侍女成群,前呼后拥,何等的风光和荣耀。她想入非非,梦越做越美。
她考虑再三,决定再去湖州。怎么个去法最讨厌的是李纨和宝钗,她俩一定不会允许,不但不让我走,还会讲一番混账话,听着就心烦,讲得好听点在唱高调,讲得不好听是嫉妒、不想人家比她们好；若不经她俩同意,擅自偷偷地走,说我逃跑,这罪名也不轻呀！万一被她们抓回来又如何是好去找周芳商量,又不行,上次同她一说,却全部告诉给了太太。周香思前想后,只有留下字条一张：
李太太、宝太太尊鉴：
衷心感谢您俩对我无微不至之关怀！恕外孙女不孝,非但没能孝敬你们,反而给您俩增添了很多麻烦！请宽恕！请饶恕我不听教诲,饶恕我不告而别！我今日再去湖州一趟,可能去去就回,也许好长时间不便回来,在那里安家落户。无论如何,始终不忘您俩之大恩大德！请您俩与舅父舅母及众位长辈放心,我相信完全有条件、有办法照料好自已的人生。
祝两位太太及众位长辈吉祥如意！
外孙女周香拜上
她写好信后,小心地放进信封,并写好抬头和落款。
她表面上装作无事一样,镇定自若,泰然处之,暗地里忙碌地整理行装,巴不得早点回到贾霓身边。
由于李纨她们人多事忙,无暇顾及周香,虽然两天没有见到她,还以为她到周芳或黄岚那边去了。那天刚好黄岚过来,李纨随便问：两天不见周香了,是否在你那边
没有呀！我也为此过来看看,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了没有黄岚说。
这就奇了！莫非又到湖州去了李纨说。
快,我们到她的房间瞧瞧！黄岚说后就和李纨一起走到周香的房间,一看便知道已溜走：东西都拿走了,只留下一张床、一条被,还有书信一封。
此时宝钗正启程去扬州,可能还未上船。李纨就立即派人把她叫回来。
宝钗听此情况,摇头道：没有办法了。老话说‘船大不由橹,女大不由父’,咋办
只怕她那边进不去,这里又不好意思回来,耽搁在路上。李纨说。
事情到这个地步,只有我再上湖州一趟。宝钗说。
要不要我陪你一道去黄岚说。
不用了,还是一个人好,免得张扬出去,不好听。宝钗说。
又辛苦你了！李纨说。
我看反正拉她不回的,我去与南夫人说说,叫她关照就是了。宝钗泄气道。
周香到达湖州,见到贾霓就撒娇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怎么说不要我了！你把我急死了,也把我想死了！说着呜呜咽咽地哭泣,娇滴滴地扑进了他怀里。
我没有说过不要你啊,我也没有与两位太太见过一次面、讲过一句话呀。贾霓辩解道。
我相信你是不会不要我的,是吗我这么年轻,又这样漂亮,怎么会不要呢,你说对吗周香边说边亲他的嘴。
是是是,怎么会呢！贾霓神魂飘荡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周香说。
你打算怎样看你把东西都带来了,准备不走了贾霓问。
当然。就永远跟着你了,那就成亲结婚吧！周香说。
成亲我是成过亲的人,怎能再结婚呢贾霓说。
这规矩我知道,你明天办几桌酒席,请府里的人喝喜酒,说自己娶了个小老婆,就得了呗！周香轻松地说。
她今天到南浔去了,后天就回来了。贾霓说。
她不在就更好,等她回来,我们说已经办过酒席了,她有啥法子,就这样定了。周香想趁南氏不在之机,速战速决,造成既成事实,使南氏和李纨她们都没法阻拦了。
这事让我考虑考虑再作定夺。贾霓打退堂鼓道。
有什么可考虑的,大男人做事犹豫不决,能办得了大事吗应该是说干就干,就定明天晚上。你不说我说,让我告诉他们得了。周香决意地说。
不等贾霓表态,她就以小夫人的身份,通知厨房准备酒席,请府里的大小官吏和差员全部参加。
不吃白不吃,府里上下听说贾知府办酒筵,请他们参加,一个个兴高采烈,厨房里热热闹闹。周香还特地去厨房再三吩咐：酒菜要丰盛些,这是我和贾大人请的客,所有开销由我支付。
那天下午,周香向贾霓要来十两银子,匆匆往街上买了套时尚服饰,并精心打扮。
晚上,湖州府衙门灯火辉煌,府里的所有当差莫名其妙地被邀参加所谓的喜宴。酒席开始后,周香挽着贾霓,笑逐颜开地步入客堂,当众宣布道：各位请了！今天我和贾知府喜结良缘,谢谢众位的光临！我以第二夫人的名义,敬诸位喜酒一杯！敬请干杯！
他们听了,就起立与新夫人频频敬酒。贾霓也糊里糊涂地一起举杯。这样周香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湖州府的小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