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朱薇很早就离开公司回了家。
她在办公室和赵纳德聊了很久,真切感受到这位大长辈发自肺腑的诚意、慎重与患得患失。
她也将他想要了解的事,有选择性地告诉了他。
事涉李靖,她必须让他知道今天这场会面的意义,不是通过电话,而是面对面地直接交谈。
他不在家。
她便找去了小区附近的街区小公园,他果然就在此处。
她见到李靖时,他正躺在系在两株芙蓉树之间的吊床上,在碎银般的光影间刷着手机。
忽地,他搁下手机,敏锐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发觉是她后,他警觉的神色又霎时松弛了下去。
“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嗯,今天见了赵董,和他聊了些你的事,想要马上告诉你相关情况,就提前回来了。”
“哦,他怎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他没细说。不过李靖……”朱薇迟疑了一下,“我把你穿越的事、还有平南王世子的身份告诉他了。”
“是吗?”李靖反应极为平静。
他压根就没身份泄露的恼怒和不安,更没责怪她嘴巴不严,像只是听说了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你不怪我吗?”她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没征得你同意,就把你的身份和来历都说了。”
“怪什么呀?”他仍懒洋洋躺在吊床上,“反正作出决定之前,你肯定会有自己的判断。”
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他却应得轻描淡写。
然而朱薇的目光却隐约闪动,她的心亦泛起道道涟漪。
这是何等的信赖,才让他将在现代社会生存的安危和保障,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到她手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信赖是如此沉甸甸、无声却深远的责任。
朱薇直接切入重点:“赵董拜托了我,请我务必帮忙安排你和他见面,他很迫切、也很诚恳。”
“想见我?”李靖眨了眨眼睛,略有些迷惑。
“怎么样?愿意见他吗?”她问。
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要是不想去,我就回绝他。”
他倒没显得有多为难,干脆利落便做了决定:“那倒不必,其实见见也无妨。”
与赵纳德的会面就这样被一锤定音。
李靖知道:此时但凡能多凝聚些力量、多开拓些人脉,对已经与至亲开战的朱薇会有帮助。
因此他对去见赵纳德没有任何疑义。
赵纳德确实非常迫切要见李靖。
接到朱薇电话以后,他甚至将会面时间直接给定在了当天下午。
这次会面,被定在桐紫轩路一家低奢酒店的定食餐厅包厢里,环境幽静且极为私密。
朱薇和李靖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穿过原木搭建的走廊,最后在“时之韵”包厢停下脚步。
刘秘书长和另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守在包厢门口。
她轻轻拉开推门:“感谢两位的到来,赵董在里面等候已久。”
两人刚踏进包厢,推门随即就不着痕迹地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
一派古色古香的空间里,赵纳德激动地从坐垫上直起身体,缓步向他们迎了上来。
“您便是平南王世子李靖殿下么?”气场强大的他,此刻却毕恭毕敬,甚至还垂手站立着。
“是。”李靖淡淡回应。
“?!”赵纳德目光剧烈一晃,眼里竟有了泪花,双手微微颤抖,几乎难以自持。
他紧接着解开高定西装纽扣,露出内衬的玄色汉装,指尖颤抖着将左衽衣领翻折成右衽。
这番举动在李靖眼里并不陌生,甚至还让他平添了几分对往事的怀念——这老人家是在还原梁朝官服的着装服制啊!
只是他并不晓得,赵纳德为什么要穿着梁朝官服来见自己?
亮出内衬的梁朝官服后,赵纳德又紧接着后退三步,右膝率先触地,左掌覆于右拳之上行交手礼,额头重重叩了三次原木地板,每次间隔恰好三秒。
这个跪拜礼,李靖同样无比熟悉:三叩三拜,分别对应着“敬天、敬地、敬主”三重含义。
亦是标准的梁朝官员对上峰行礼时的标准礼仪。
他看向赵纳德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这老人家到底是什么人?
朱薇指尖深深掐进裙褶。
局面的发展,完全超乎了她的所有预料和想象。
她从未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老人家对谁如此恭顺过,更没想到这套古典礼节竟如此震撼人心。
她看着赵纳德跪着缓缓抬头,目光锁定在李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敬畏、激动、庆幸与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
“臣,平南王府家令——赵元朗嫡系后人赵纳德,叩见世子殿下。”
他声音低沉而庄重,即使背脊微微弯曲,仍难掩那份传承了一千五百年的忠诚与骄傲。
李靖眸子闪过一丝讶异。
他既不说话,也没做出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老者。
这个过程很短,对赵纳德来说却极其漫长。
半晌,李靖才缓缓开了口:“你竟是赵元朗那小子的后人么?”
“臣是。”赵纳德眼中淌下一滴泪珠,“在此代先祖叩谢王爷当年的知遇之恩,我们赵氏一族从未忘怀您的恩情。”
说着说着,老人家脸上又有两行清泪淌下:“赵氏家训首页,便写着‘永远铭记靖王爷大恩’。”
“靖王爷?”李靖脸上快速掠过复杂神色,“也是,若还在梁朝,我便是下一任平南王吧?”
但这份感怀及惆怅转瞬即逝。
李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但他看向赵纳德的眼神,在悄然间便完成了从观望到亲近的转换。
“元朗要知道自己后人这么出息,应该很高兴吧?”他嘴角居然噙着微笑。
然后他俯身扶起赵纳德:“老爷子,一千五百年过去、世道也变了,这里没什么靖王爷或家臣,还是起来说话吧。”
“谢殿下。”赵纳德哽咽道。
三人在餐台前落座,朱薇分别为他们倒了两杯茶。
普洱茶香飘逸,两个男人却都没举杯,还在相互端详着对方,彼此眼里都是满满的意味深长。
最后还是她悄悄撞了一下李靖手肘,他才会过意来。
于是李靖率先拿起茶杯:“老爷子,喝茶。”
“是,殿下。”赵纳德依旧恭敬且谨慎,眉眼间却为着这份亲近,溢出了掩藏不住的欣喜。
“都隔了一千五百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赵氏一族代代传有您的画像,每一代嫡系后人都对您的特征熟记于心,尤其是昨晚您发髻上别的那支青玉螭龙簪,臣更是过目难忘。”
“这样啊,元朗那小子倒是个忠心的,没想到他的后代也这么有情有义。”
“殿下。”
“嗯?”
“臣对您亦是一片忠心。”
赵纳德目光闪烁,动了真情地掏心掏肺:“先祖说过,一日为您家臣,代代为您家臣。这条家训,臣从未曾忘怀。”
李靖沉默半晌,方才顺手抬起茶壶,为坐在对面的老人家重新添了杯茶。
“倒也不必如此,一千五百年都过去了,你们一族该有新的人生,已经不需要再被束缚了。”
“不!臣没觉得被束缚。”赵纳德抢着道,“若不是您意外地因了机缘穿越至此,臣做梦也想不到,相隔了千年时光,居然还能在垂垂老矣之际见到殿下。”
他越说,越发难以自持:“殿下若不嫌弃,还请您屈尊到臣的宅邸来住吧!让臣来照顾您!”
“赵氏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的。”
“赵家永远是您的家臣,世景集团的资源、财富、人脉都可为您所用,臣定会护殿下周全。”
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也是极其巨大的诱惑。
李靖从梁朝穿越到现代后,一直借住在朱薇家里。
他眼下还没一份正式工作,也还没能真正接触到这个社会的全貌与极其残酷的真实模样。
朱薇本身处在致力逆天改命的阶段,显然给不了他太多资源和帮助。
可他本非凡物,就算穿越到这个时代,也值得拥有匹配得起他身份、能力与才情的人生。
见证了这场划时代的互动后,朱薇不由得这么想。
但她仍旧安静地坐在原位,整个过程里都没发表任何意见,将选择权和自主权都留给了李靖。
这是他的人生,而她信任并尊重他的任何选择。
赵纳德紧张无比。
老人家悬着整颗心在等回复,从眼神到表情再到细微的肢体语言,都盼着李靖能答允下来。
可李靖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此事我还需仔细斟酌,可以让我再想想吗?”
赵纳德喜出望外,拼命点头:“当然可以!臣静候您的消息。”
严穆的氛围下,李靖忽然问了句:“肚子有些饿了,老爷子,可以让人上菜了吗?”
赵纳德立刻应是,连忙吩咐上菜,于是一道道厨艺大师精心烹饪的定食料理,陆续摆上餐台。
李靖用筷子夹起一片清蒸东星斑,将之放进赵纳德碗里:“老爷子,吃菜。”
赵纳德怔怔凝望着碗里的鱼肉,随后又惊又喜:“谢殿下。”
他右手微颤地夹起那片清蒸东星斑,忍不住再次恳求:“臣等您的回复,还请殿下务必应允。”
李靖只是微微颔首。
他转头对上身旁朱薇的视线,彼此目光交错,虽什么都没说,此时却是无声胜有声。
带着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他冲着她微微勾起嘴角。
在目光的交汇间,朱薇瞬间就从这个动作细节里读懂了他此刻想对她说的话——
“能在这个时代遇见家臣的后代,感觉也不错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
大概是为他高兴的缘故,她也觉得很愉快。
这顿晚餐合共吃了三个小时。
赵纳德对李靖有说不完的话,又问了他好多问题,例如在朱薇这边住得习不习惯、吃得好不好、睡眠情况怎么样。
分开之际,老人家还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王爷,臣等您答复,赵家大门永远等您归来。”
李靖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归家路上,朱薇边开着保时捷,边问李靖:“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句。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足以完全改变你在现代社会的人生。”她提醒,“必须慎重处理。”
“是吗?”他目视着前方闪烁的都市霓虹,“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李靖……”朱薇欲言又止。
保时捷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又往前继续开了三百米后,她才吁了口气,给出迟来的回应。
“我希望你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无论那是条怎样的路,我都会支持和祝福。”
不晓得为什么,听到她这么说,他反倒沉默了。
这晚,甚至在回家以后,李靖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