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的视线落在了那本《论语郑氏录》上。
“她和你说的,藏书阁的书都归她管?”
他重复着清泉的话,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样俏皮的话,他经常能从婉仪那里听到。
可是苏萤?
杜衡沉吟了一会儿。
他见过她对着仆妇卑躬屈膝的自轻,见过她不动声色地巧解困局,却没想到她也能如此活泼开朗地说笑。
清泉点头,答:“我怎会同公子扯谎?表小姐把书给我后,还问我,你会写字吗?”
杜衡抬头看向清泉,问:“你怎么答的?”
“我当然说会啊,我打小就跟着公子念书,怎会不认字?”
见公子似乎挺有兴致,于是清泉便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
“表小姐说,以后要从藏书阁取书,可不能那么随意。她说今次没想到我会来,所以只取了一张纸,她在纸上写了书名、取书的时日,最后让我在上面署了名。”
“我写了名字后,表小姐还嫌不够,在我的落款处又添了几笔。”
清泉似乎在卖关子,杜衡忍不住问道:“她添了什么?”
清泉一愣,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闲情雅致之时,不过他也未多加在意,答道:“表小姐问我,公子的名讳,是‘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的衡,还是‘终不变其所恒’的恒?”
只见清泉面色微赧,继续道:“我虽识字,可是诗词却不大通。我就和表小姐说是‘左行右横’的衡,还以为表小姐会笑我,可是她却向我道了声谢,然后在纸上写着‘代杜衡取书’。”
“对了,公子。”似乎想起了什么,清泉提醒道:“表小姐说了,此书七日内需得归还,若是到时还需用,也得回来再签一趟。以后她会在书案上放本借还录,日后取还书可自行在上填写。”
杜衡在听到清泉说苏萤问他的名讳,又在纸上写了他的名字,心头莫名一动。他在以前就读的书院,也曾借阅过几本鲜见的古籍,借还之时也需署名。可他还是生了一丝好奇,不知苏萤所要求的是否同书院相仿?他有些想看看那张纸,想瞧一瞧,若是下回他去取书,这纸该如何书写。
清泉见公子的视线又落回在那本《论语郑氏录》上,未发一语。心中犯嘀咕,难道公子是嫌日后从藏书阁取书太过繁琐?
清泉只是同表小姐言谈了几句而已,心中便莫名对这位表小姐生出尊敬之意,不知为何,他便张了嘴为苏萤说话:“表小姐做事认真,我见她抄抄写写不像一时起意。她说藏书阁虽日日有人清扫,但书目却多年未曾打理。有些书,架子上有,目录上却没有,还有些书需要修补。我听着,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完的,许是因为这样,小姐才让写了这些。虽不像往常那样随取随走,不过也就是添个书名、落个款而已,不费什么工夫的。”
公子似乎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终于将放在书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他,问道:“这么说,她以后日日会在藏书阁?”
清泉正要回答,谁知书房外却响起了雪鸢的声音:“公子,奴婢雪鸢奉太太之命前来给您送些糕点。”
见公子颔首,清泉便跑去给雪鸢掀帘,道了声雪鸢姐姐。
雪鸢提着食盒款款而来,言语轻柔道:“公子,太太见您午膳用的不多,特让奴婢给您送来枸杞山药糕。这枸杞明目,山药补脾,公子不妨现下就用一些,奴婢好回去禀告给太太,让太太舒心。”
她的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细细打磨过的心思,可惜杜衡却不曾往她身上看去一眼。
只见杜衡眉头微蹙,视线仍停留在清泉身上,问道:“春暖呢?”
清泉也不知,摇头道:“方才从藏书阁回来,她还在外头候着呢。”
藏书馆?雪鸢心头一怔,只是很快便收拾了情绪,说道:“公子勿怪,春暖是帮我取早上送来的食盒去了。早上奴婢给您送了红枣银耳羹,不知公子用得如何?”
杜衡却没有应答,而是对雪鸢说道:“日后这些吃食,你交给春暖便可。”
说完便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雪鸢咬着唇,无奈地低首退了下去,心中却将藏书馆三个字记得牢牢的。
这藏书阁是二老爷在世时同二太太一齐所建,公子这些年偶有去之,只是守孝期间去之甚少,如今怎地又想起了?雪鸢心中有异,打算去探一探。
而杜衡在雪鸢走后,却又陷入了沉思,原想日后亲自去藏书馆的心思,因为母亲送来的糕点,而歇了下来。
只见他面色沉静,已无之前听清泉回禀时的兴致。
心下一定,便让清泉近前,吩咐道:“从今日起,你多留个心眼。日后,表小姐无论是在东院抄经,还是在正院同小姐上课,又或是在藏书阁打理书目。但凡缺什么,少什么,或是被谁为难了,你都去搭把手。若是有什么你都帮不上的,就过来禀我一声。”
“唯有一点需要记着,莫要让人知晓这是我的意思。”
“她再怎么说都是杜府的表小姐,自然没有让人轻贱的道理,我不想他日,有人说我们杜府连个亲眷都要苛待。”
此刻他的心情复杂,这一番交代,既像是在为母亲先前对苏萤所做的一切,做着无声的道歉。又像是在告诫自己,切莫因一己言行再让她遭受误解。他收起了方才的好奇之心,只觉得此时与其靠近,不如保持适当距离,才是对苏萤最好的尊重。
只是心中又有些放不下,毕竟东院的下人们已经对这位表小姐有了轻贱之心,于是,他才对清泉有了这样的吩咐。
有些话他不用吩咐得太细,他知道清泉机灵,晓得如何行事。于是,看到清泉拱手称是后,便抬手让他退下。
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他终是伸手翻开了《论语郑氏录》。
今日的温习似乎不尽如人意,他要收收心了。
一切还是要以备考为重,母亲的心思会有如此大的猜忌,还是因为对他寄予了太大的希望,他打算今夜晚些歇息,把今日未完成的功课补上,免得一时疏忽,又牵累了无辜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