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总是这样，说下就下。
刚刚还是艳阳天，转眼就乌云密布，顷刻间已然是倾盆大雨。
空气浸泡在雨水中，黏黏糊糊的。
方知意抬眸瞥了一眼窗外，雨声侵蚀了世界所有的声音，包括了纸上的沙沙声。
少年生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一双茶色眼眸看人的时候眼尾微微垂着，很是乖巧。
不过这份乖巧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比如现在。
距离下课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然而班上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包括今天值日的人。
大概是忘了带东西，后门忽然哐一声被推开，女孩风风火火的身影从方知意身侧穿过，连着将他课桌撞开一角也没停下。
直到从桌肚下掏出自己的雨伞，王玲才长舒一口气，视线对上方知意那被撞歪一角的课桌时，女孩脸上也半分愧疚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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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方知意，记得做值日。”
留下一句趾高气扬的话之后，王玲又昂首离开了。
好友站后门听见她这话，好奇探了头进来：“你们组又都走了？就方知意一人，忙得过来吗？”
“管他呢，反正又不是只有我这么做。”
“不怕他告诉老师吗？”
“……他？”王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他不是哑巴吗，哑巴怎么会说话？”
雨声渐小，王玲断断续续的声音陆续传了过来。
方知意面不改色，只是在听到“哑巴”二字时，睫毛轻颤了颤，笔尖也在纸上划下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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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哑巴。
只是八岁那年目睹养父母车祸惨死后，受了刺激，从此落下了结巴的毛病。
因为这事方知意受到的嘲讽不少，久而久之少年也学会了最基本的自我保护——
他不再轻易说话了。
周遭的嘲笑声也从“小结巴”变成了“小哑巴”。
哑巴是不会吵架的，结巴也不会。
不过一个人的教室却是方知意向往的，嘈杂的人声只会让他无所适从。
外边乌云压得很低，直到打扫完整个教室，时间已经快指向六点，手机也多了一条新的短信。
是宋铭的母亲盛妍发过来，说是丈夫宋瀚远提前一天出差回来，让方知意和宋铭今晚回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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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中五点就下课了，只是为了配合宋铭和狐朋狗友厮混，所以方知意只能撒谎，说是要在外面和宋铭吃完才回家。
归根到底不过是帮宋铭打掩护而已。
每每这时候方知意都会在校门口的书店枯等坐上几个小时，等着宋铭过来和他碰头才敢回家。
没想到今天会出了意外。
给宋铭发过去的短信无一例外石沉大海，方知意盯着手机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按下通话键。
他不喜欢说话，所以连打电话这种事也抗拒。
可惜方知意今天的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连着拨了好几通，除了女人机械的女声，再无旁的声音。
今天是宋铭一个朋友过生日，方知意从前天就听见对方在讨论要送什么礼物，自然也听到了聚会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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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了抿唇，又瞥了一眼窗外昏暗的天幕。大雨滂沱，淋得他视线都失去了焦距。
雨天不好打车，一直到屏幕上的前方等待人数从268变成了0，方知意终于如愿坐上了车子。
十七八岁的少年对酒吧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自然会优先挑这地方做聚会的场所。
除了方知意。
蓝白校服和酒吧的鱼龙混杂格格不入，更妄论他校服裤上还淌着雨水。
所以方知意刚进酒吧，就被拦了下来：“抱歉，我们这里未成年人是不允许入内的。”
陌生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少年下意识瑟缩了下肩膀，他喃喃动了动嘴唇，想解释自己只是过来找人。
只可惜酒吧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早就将方知意的声音淹没。
这里连灯光都是嘈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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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证呢，身份证有没有？”
门童不耐烦，嚷嚷着要看方知意的身份证确定年龄。
方知意无奈之下只能递了过去。
“十七岁？还是今天生日的，抱歉我们这边是不允许……”
门童将身份证递还回去，只是手刚伸到一半，那张硬质卡片忽然调了个方向，落到另一人手中。
“我认得他。”
声音擦着耳廓而过，方知意陡然一惊，抬头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肩膀稍稍放松。
是同班的贺洲，这学期才转过来的。
可能是猜到方知意不会和自己搭话，贺洲也没等人，脚尖一转往二楼的方向走去，只留了一句：“宋铭在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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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看了看门童，又看了看贺洲的背影，不多时人已经追了上去。
他的身份证还在贺洲手上，贺洲却像是忘了物归原主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和方知意说着话。
虽然至始至终都是贺洲的声音。
这家酒吧是贺洲堂哥开的，贺洲平时很少过来，没想到今天还会有个意外之喜。
他低眉瞥了一眼身旁低头走路的少年，唇角稍往上勾了一点。
一直将人领至包间门口，贺洲才停下：“要陪你进去吗？”
通透彩绘玻璃没能挡住里边鬼哭狼嚎的歌声。
方知意摇了摇头，拒绝了。
视线下移，落到对方左手上捏着的硬质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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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洲像是才想起自己还捏着人家的身份证，眉眼一扬：“抱歉，忘记还你了。”
印着方知意头像的身份证还有对方残留的温度，方知意接过，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很不礼貌。
迟疑之际，贺洲已然先扬起了笑脸：“不用谢，我先走了。”
话落，又看了方知意一眼：“明天见。”
贺洲的离开并没有缓解方知意半点的紧张，相反的，他站门口盯着那扇彩绘玻璃许久，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门。
不知道上边的玫瑰被自己在心里描绘了多少遍，那扇玻璃门忽然被人拉开。
里头的人显然没注意门外还站着人，吓得连爆出几句脏话，引得包间的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方知意？”
都是宋铭的朋友，自然认识这个寄养在他家里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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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意明显也被吓住，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顷刻间又回到原点，大脑一片空白。
他木讷站在门口，接受着所有人不善的目光，只看得见里边人一张一合的双唇。
“嗳宋铭，他不就是寄住在你家那个小结巴吗，现在还在你家住着啊？”
“长得还挺好看的，可惜是个残疾。”
“什么好看，我听我妈说，他就是个小克星，之前克死了他养父母，要不是宋阿姨好心收留了他……”
频频望过来的打量让方知意又一次落入窘迫的漩涡，方知意局促不安揪着衣服下摆，求救似的望向卡座中间的少年。
只可惜少年对他的求助视若无睹，宋铭自顾自打着卡牌，直到有人高声喊出自己的名字。
“来找宋铭，找他什么事啊？”顶着一头黄毛的男孩抱手挡住了方知意的去路，明知故问。
“你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你找他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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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环境总是让方知意无所适从，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适：“我，我……”
好不容易将思绪接上，黄毛已经不耐烦：“你你你，你什么你呀？”
屋里的嘲笑声更大，浪涌般一波一波朝方知意袭来。
落在身上的视线比头顶的射灯还灼眼，烫得方知意手足无措。
耳廓早就染上了绯色，是羞愤也是紧张。
方知意连话都说不清，情急之下只能拿出手机，将编辑好信息的手机递了过去。
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黄毛拍开，手机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黄毛笑得更欢。
“看不清啊，要不你念出来？先说好，要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可不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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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很快有人起哄叫好，笑成一片：“念大声点，我们也想听！”
方知意的手心已经沁出薄汗，他再次看向宋铭，这会少年倒是看过来了，只是看着他的目光却是冷淡疏离的。
只一秒宋铭又别开了视线。
好像门口站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人一般。
黄毛见宋铭不管事，笑得越发明目张胆。
“今天我生日。宋铭还欠我一首生日歌，你帮他唱，唱完了我就放人。”
可能没想到黄毛会这么直接，他这话刚出，屋里明显安静了一秒，齐齐往宋铭的方向望去。
见少年连眼皮都懒得抬，众人愣了数秒，又不约而同交换了眼神。
下一秒，起哄声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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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斌你怎么回事啊，结巴怎么会唱歌？”
“怎么不会？”很快有人有样学样，掐着嗓子：“祝、祝你、祝你、生、生日……哈哈哈哈哈不行了，我学不下去了！”
“这不是生日歌，是结巴歌吧！”
屋内笑声连连。
陈斌佯装愠怒回头瞪了一眼，再看向方知意时，又回到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
“不会唱歌没关系，跳舞你总会吧？”
他上下打量着方知意，最后落在少年轻薄泅湿的校服上，笑得不怀好意。
“这样吧，你跳个脱衣舞来看看，跳得好，我们就让宋铭跟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