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严楼伏在青瓦间,看着假扮倭寇的戚家军士兵故意踢翻火油桶。
十二连环坞的粮仓顶上突然窜起一簇火苗,火舌顺着桐油泼洒的轨迹舔舐木梁,将夜空染成赤红色,浓烟里混着稻谷焦香,倒像是年节烧灶的烟火。
“来了!”严楼指尖一颤,暗巷中涌出数十白影,人人头戴白莲冠,手持弯月镰,为首者赤足踏火而行,竟似不觉灼痛。
埋伏在草料堆后的弓弩手齐齐松弦,箭矢破空声如群蜂出巢,箭杆上浸湿的麻布遇火即燃,钉在仓房土墙上竟拼出朵三尺见方的火莲。
白莲教徒们顿时大乱,他们惯用的联络暗号,此刻成了催命符。
“妙啊!”藏身槐树上的戚继光亲兵攥紧刀柄,“严先生这手以彼之道”
话音未落,运河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严楼霍然起身,腰间鎏银算盘撞在瓦片上叮当作响——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水雷炸船的动静。
两人踏着起火的风帆跃下粮仓,靴底在烫手的瓦片上烙出青烟。
运河码头上,密档船已化作冲天火柱,十余名倭寇正围着三名戚家军士兵厮杀,领头倭酋身高九尺,野太刀抡圆了劈下,竟将包铁盾牌连人带甲斩成两半。
戚继光按刀欲冲,却被严楼拽住臂甲:“将军且看刀身!”月光泼在野太刀弧形刃口上,隐约映出对岸芦苇丛中一点寒芒——是个挽三石强弓的灰衣人,箭镞正对戚继光后心。
“砰!”
石灰包在倭酋面门炸开,白雾中响起非人惨叫,几乎同时,戚家刀化作银龙脱鞘,刀柄缠着的铁链哗啦作响,穿过二十丈河面直贯芦苇丛。
弓手咽喉被刀尖贯穿的刹那,三棱箭擦着戚继光肩甲掠过,在精铁上犁出火星。
“留活口!”严楼话音未落,中箭弓手已咬碎后槽牙里的毒囊,七窍涌出的黑血滴在衣襟上,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戚继光用刀尖挑开尸体衣襟,铜牌“当啷“落地,正面阴刻的展翅海鸟纹路间,藏着按察使司独有的螺旋暗纹。
严楼蹲身抠弄死者指甲,紫色粉末簌簌落下,在月光下泛着鳞片似的幽光。
“海鹞子”戚继光碾碎铜牌边缘的蜡封,嗅到淡淡的海腥味,“去年台州剿倭时,就是这帮人给倭寇通风报信。”
“这个‘海鹞子’起码有三重身份以上,还真是不简单啊,”严楼暗自忖度。
严楼突然扯开尸体裤脚,小腿上赫然布满紫色斑纹,像是蛇鳞层层堆叠。
他蘸了点唾沫抹在斑纹上,紫色竟渐渐褪成靛青:“这不是毒,是船蛆咬的疤——只有常年藏在底舱的暗桩才会染上。”
运河突然掀起巨浪,燃烧的密档船缓缓下沉,严楼盯着漩涡中浮起的半截桅杆,那上面缠着缕银丝—一看就是女人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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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黑石滩上,浪涛声裹着咸腥的海风,严楼伏在礁石后,指尖摩挲着浸过火油的麻绳——这是他用三十斤鞭炮拆出的火药,混着硫磺与铁砂,塞进十二个陶罐埋入滩涂。
“军队还有半炷香就到。”扮作渔夫的戚继光亲兵低声道,“倭寇斥候已至二里外。”
严楼眯眼望向海面,三艘无帆舢板正悄然靠近,他忽然抓起把湿沙嗅了嗅,脸色骤变:“退!涨潮提前了!”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咻”地掠过夜空,将整片滩涂照得雪亮。礁石群后涌出数十黑影,倭刀在月光下泛着青芒——竟比预计早了一刻钟!
“中计了!”严楼扯断腰间绳结,滩涂上瞬间炸起三道火墙。冲在最前的倭寇被铁砂扫成血人,后方却响起诡异的法螺声。
六个赤膊壮汉抬着口青铜钟踏浪而来,钟内蜷缩着个浑身涂满符咒的侏儒。
那侏儒突然睁眼,发出夜枭般的尖啸:“白莲降世,刀枪不入!”
倭寇们如中邪般冲锋,火铳打在身上竟只冒火星,严楼瞳孔骤缩——是磷粉!这些人在皮肤上涂了遇火不燃的白磷!
“放闸!”他朝暗处大吼。
“轰隆”一声,上游提前蓄水的堤坝决口,狂潮裹着泥沙冲散倭寇阵型。
严楼趁机点燃最后三条引线,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埋在海床下的陶罐接连炸裂,整片滩涂竟如地龙翻身般震颤!
倭寇在摇晃中溃不成军,严楼却后背发凉——那口青铜钟不见了!
“小心水下!”戚继光的暴喝与刀光同时袭来,严楼只觉后颈一凉。
戚家刀贴着他头皮劈下,将破水而出的侏儒连人带钟劈成两半,腥臭的黑血喷溅在沙地上,竟腐蚀出滋滋白烟。
“多谢将军……”严楼话音未落,忽见百米外芦苇荡中寒光一闪。
“趴下!”他扑倒戚继光的瞬间,一支三尺长的破甲箭贯穿身后亲兵,余势不减地钉入礁石。
黎明时分,戚家军开始清扫战场。
“倭文?”戚继光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严楼蹲在侏儒尸体旁,用铁片刮下他背上未烧尽的符纸:“不是倭文,是云贵土司的巫蛊文。”
戚继光皱眉:“白莲教竟与西南土司勾结?”
“恐怕不止。”严楼展开符纸对着朝阳,隐约显出幅地图轮廓,“您看这山脉走向——是南直隶与浙江交界的仙霞岭!”
忽有亲兵来报:“将军,倭寇尸首中混着三个绿睛胡人!”
二人对视一眼,疾步赶至海边,三具金发碧眼的尸体躺在浅滩中,胸前皆纹着双头鹰刺青。
严楼用匕首挑开其中一人的牙关,取出枚蜡丸:“是弗朗机文,写着‘月圆之夜,十二连坞’。”
“你怎么知道还有第二道埋伏,这羊皮地图上可没有标注这黑石滩。”戚继光突然问道。
严楼一开始也不明白,他只是一直不明白“海鹞子”所谓的投名状是什么。
现在,他懂了。
严楼蹲下身子,搜查着另一具尸体,说道:“将军,先前那批倭寇逃窜时,步伐凌乱却又带着几分刻意,似是在引我们入陷阱,他们若想接应同伙,必然要寻一处隐蔽且便于登船之地,这黑石滩虽地图未标,但地势特殊,正合条件。”
戚继光突然按住严楼肩膀:“严兄可愿随我去按察使司?这等眼力,埋没在县衙可惜了。”
严楼故意高声叹道:“在下区区幕僚,怎敢高攀……”
“严兄过谦了。”戚继光解下腰间玉佩,“持此物可直入浙江七十二卫所,便是布政使也要给我戚某三分薄面。”
海风卷来咸湿的雾气,严楼摩挲着玉佩上“荡寇”二字,忽听身后传来异响——那三个胡人尸体竟在快速腐烂,转眼化成三滩黑水!
“噬骨散!”戚继光脸色铁青,“只有锦衣卫诏狱会用这等剧毒!”
突然一支袖箭擦着严楼的耳边飞过,插在了地上的尸体上,箭杆上绑着半块染血的腰牌——正面是海鹞子图腾,背面赫然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