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楼回到县衙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他轻手轻脚地翻墙入院,靴子刚沾地,就听见一声轻咳。
“严先生夜游回来了?”
周墨白提着灯笼从廊柱后转出,青色官袍下摆沾着露水,显然已等候多时。
严楼吃惊的同时拍了拍袖口的尘土,笑道:“大人起得真早。”
“本官可是彻夜未眠。”周墨白声音发紧,“昨日戌时,杭州知府送来帖子,说是知府大人的夫人邀你我同去赴宴。”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帖,上面的落款是知府大人的如夫人。
严楼接过帖子,指尖触到纸上暗纹——是朵莲花,他瞳孔微缩,昨夜账册上的“白莲“二字蓦地浮现在眼前。
“知府大人倒是看得起我,只是小人不明白,这邀约为何不由正室发帖?”严楼状若无意地将帖子对着灯笼细看,莲花纹在光下若隐若现。
周墨白压低声音:“这位如夫人姓柳,原是西湖画舫上的清倌人,据说与按察使司也有些关系。”他突然噤声,左右张望后拽着严楼进了书房。
烛火噼啪作响,周墨白小心翼翼地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一封密函:“今早驿丞偷偷送来的,戚将军三日后押送军饷途经淳安,此事本该绝密!”
严楼展开信笺,熟悉的挺拔字迹写着:“倭寇探知饷银路线,恐有伏击,疑官府泄密。”
“帖子、饷银、白莲教“严楼突然冷笑,“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先生何意?“
“大人请看。”严楼从怀中掏出账册,指着“子时城隍庙后”的记录,“昨夜有人追杀我夺此物,今早知府就设宴,若我猜得不错,这位柳夫人怕是”
话音未必,窗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声,严楼闪电般推开窗,只见一道灰影掠过墙头。
他抄起案上砚台掷去,“砰”地砸中那人后背,灰影踉跄了一下,竟反手甩出三枚银钉!
“小心!”严楼扑倒周墨白,银钉深深嵌入书柜,钉尾缠着的红绸簌簌抖动——竟与刘昌尸体旁发现的一模一样。
待侍卫追出去,院墙外只剩摊血迹和半截断箭,箭杆上刻着细小的莲花纹。
严楼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人,看来今天是宴无好宴了,小人有件小事同大人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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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淳安县某处别院张灯结彩,严楼跟着周墨白穿过垂花门,眼角余光扫过假山后闪动的衣角——至少五个人埋伏着。
“淳安周大人到——”
唱喏声中,一位绯袍官员迎出正堂,杭州知府冯汝弼年约五旬,圆脸上堆着笑,眼底却透着审视:“周知县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
严楼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戴着银甲套——这是江浙一带盐商的习惯,用来试毒。
“下官惭愧。”周墨白躬身行礼,袖中手微微发抖。
严楼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手肘:“昨夜县库账目有异,大人彻夜核对,故而起迟。”
冯汝弼目光一闪:“这位就是破解白莲妖人案的严师爷?果然年少有为。”他亲热地揽住严楼肩膀,甲套擦过严楼颈侧,冰凉如蛇。
“承蒙大人夸奖,都是周知县领导有方,严某不过是在旁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严楼微微欠身,实际上是故意拉开了与冯汝弼的身位。
宴设在后园水榭,严楼刚踏进门槛,就闻到股奇异的甜香。
六扇雕花屏风前,身着杏红纱裙的女子正在抚琴,见客人进来,她盈盈下拜,鬓间金步摇荡出眩目光晕。
“贱妾柳氏,见过二位。”
声音酥软如蜜,严楼却盯着她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内侧隐约有字。
当柳氏抬手斟酒时,他看清了,是“净世“二字,这正是白莲教《弥勒下生经》的核心教义,是巧合?还是
酒过三巡,冯汝弼突然叹息:“近日倭寇猖獗,朝廷要戚将军押送十万两饷银赴浙,这批银子若过淳安县“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周墨白,“周知县责任重大啊。”
听了这话,周墨白手中筷子“啪“地掉在桌上,严楼急忙起身,给周墨白重新拿了一双筷子。
周墨白扭头接过严楼递过来的新筷子,顺便使了个眼色。
严楼笑着接话:“府尊大人消息灵通,不过小人方才从按察使司得知,饷银改走海路了。”
柳氏斟酒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酒液洒出少许。
“哦?”冯汝弼眯起眼,“严师爷居然还认识按察使司的人?”
“旧交罢了。”严楼端起酒杯,突然转向柳氏,“夫人这醉仙酿别有风味,可是加了曼陀罗?“
满座俱静。
柳氏笑容僵在脸上,冯汝弼的甲套“咔“地扣住桌沿。
“先生说笑了。”柳氏很快恢复镇定,“不过是寻常桂花酿”
严楼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目光在柳氏和冯汝弼之间游移。
柳氏的笑容虽然柔媚,但眼底却藏着一丝冷意,而冯汝弼的银甲套在日光下却是泛着寒光,仿佛随时化作利刃。
“府尊大人既然开口,下官岂敢推辞?”周墨白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饷银一事,风险极大,若朝廷追查下来……”
冯汝弼哈哈大笑,拍了拍周墨白的肩膀:“周知县多虑了!这饷银本就是给戚继光的,他若丢了,朝廷只会追究他的责任,与咱们何干?”
这话倒是不错,押送响银官兵都是按察使司的兵,响银虽然在是在淳安县境内丢的,但淳安县并无直接责任。
严楼心中冷笑——冯汝弼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周墨白,就算事情败露,也有戚继光背锅。
可周墨白心里清楚,这事儿没那么简单,真要追究起来,自己这个知县怕是也脱不了干系。
“话虽如此,可毕竟出了事,若是上头怪罪下来……”周墨白面露难色,故作犹豫地看向冯汝弼,希望他能拿出个妥善的办法。
“二位大人说话,小的本不该插嘴的,但今日冯大人既然让小人来了,小人如果不说,倒是辜负了大人的信任。”严楼微微欠身。
他抬眼扫过冯汝弼和周墨白的面容,二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严楼清了清嗓子:“周知县可以给杭州知府上书,说淳安县境内最近有盗贼肆虐,朝廷的押运响银的路线应该避开淳安县。”
柳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轻轻放下酒壶,笑道:“严先生果然谨慎,不过……我们早有安排。”
她拍了拍手,屏风后走出一名黑衣男子,手里捧着一卷地图。
“这是饷银押运的路线。”柳氏指尖轻点地图上的某处,“三日后,戚继光的船队会经过淳安城外的黑石滩,那里水流湍急,最适合‘意外’沉船。”
严楼眯起眼,心中暗忖——黑石滩?不对!戚继光的密信里明明提到的是另一条路线,这地图是假的!
他侧目看向周墨白,见他面色苍白,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周知县,您意下如何?”冯汝弼眯着眼,语气里带着威胁。
“妾身敬周知县一杯酒。”柳氏娇笑着举起酒杯,眼神迷离地看着周墨白。
周墨白咽了口唾沫,终于咬牙道:“下官……愿听府尊大人调遣。”
冯汝弼满意地笑了,举起酒杯:“好!那此事便定下了!”
严楼也跟着举杯,却在酒杯遮掩下,对周墨白使了个眼色——“先答应,再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