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老爷,慢点。”
是日,一辆马车停在山脚下,车内下来一中年男子,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看起来随和儒雅,他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山林,对一旁随从道:“走吧。”
净水观。
“蔚兄弟,观外有人找你。”一小道士来道。
蔚然搁下剑,往净水观门口走去,只见有两人正候在门前,他缓步上前打量他们,此二人面生,蔚然从未见过。
他疑惑道:“请问二位是?”
中年男子随即作揖,正色道:“在下姓蔚,名仲,字良翌。”
随从跟着作揖。
同姓之人,蔚然不确定道:“阁下姓蔚?”
蔚仲答道:“正是,与“蔚蓝”之“蔚”乃同一字。”
蔚然轻轻抹掉颌边的汗滴:“失敬,不知蔚先生找我有何要事?”
蔚仲一路往山上来,此刻也有些热,遂道:“此处不便说话,不如找个清凉无人之地?”
“前面不远处有个凉亭。”蔚然道,“我去倒茶,蔚先生不妨到凉亭稍等片刻?”
蔚仲颔首:“好。”
蔚然准备茶水时,不免去猜测那位蔚先生来找他做什么,他重伤初愈,刚搬到净水观没几日,这个节骨眼显得有些蹊跷。
蔚仲抿了口茶,他收起手帕,徐徐道:“你叫蔚然,今年也十六了吧。”
“……”蔚然略显局促,“蔚先生是何意?”
蔚仲开门见山道:“若是藏着掖着你也不放心我,我也不妨有话直说,还请恕在下唐突,今日来此的目的是想接你进京,不知你意下如何?”
蔚然听了这话,心下一沉,他不解道:“蔚先生,虽然你我是同姓,但非亲非故,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蔚仲向他解释道:“非也,你有所不知,我的父亲与你的祖母乃堂亲兄妹,论理我与你父亲乃表兄弟,因而你是我的表侄子,怎能说非亲非故?”
这句话分量不小,叫蔚然生出许多疑问来,若是堂兄妹自己为何也姓蔚?除非他祖父也姓蔚;再者,听对方这话似乎与他父亲相熟,他的亲生父母今又何在?一个远房表叔为何如此突兀提出接他进京?
蔚然尝试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蔚仲叹道:“你父亲,还有你母亲……实不相瞒,我与你父亲只在年少时来往密切些,事关朝政,里头要闻我并不知悉未敢胡言乱语。”
此时蔚然心里对“事关朝政”这四字分量尚无个轻重,他只是道:“连名字也不能说吗?”
“我若能坦白于你,又何必隐瞒于你?”蔚仲苦口婆心。
蔚然又问:“那他们如今还在吗?”
蔚仲未答,不过从他显露出犹豫的神情来看,蔚然心里已有了底,他继而问道:“那你为何突然要接我进京?”
蔚仲道:“其实当年你父亲出事后,我听闻消息就想尽可能保下你,我听说他将你和你弟弟送了出去,奈何当时风声鹤唳,后来经多番打听,今年年初才偶然得知你的消息,见你已安稳度日故不便打扰,不想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我虽不知缘故,但背后必有主谋,你若继续留在沅城也不安全。
我因后嗣艰难,早年两子皆夭折,多年来膝下唯有一女,又体弱多病,故而一直想收养一个义子,如今你举目无亲,虽你我为远亲但不妨相依为命,我将待你如亲子,一则你在蔚家可保性命无虞,其次你也有机会查清真相,再来也不算辜负你父亲与我的少年之谊。”
蔚然抓住他话里的要点:“我还有个兄弟?那他现在在何处?”
蔚仲摇头:“惭愧,我并没有找到他。”
蔚然仍然在尝试理清蔚仲话里的端倪,又听蔚仲继续道:“自然,此事全凭你的意愿,若是你不愿,我也不勉强你,我就住在山下的迎来客栈,此趟出远门不易,恐惹人怀疑,明日日落前我须得启程回京,你若愿意明日便随我一同进京,如何?”
“不可!”南阳子大力拍桌,厉声反对。
蔚然思考许久,才将蔚仲的意思告知师父,不想师父竟反对得如此坚决。
南阳子不客气道:“你也不笨,难道就没想过,那家伙怎会如此凑巧在这个时候找上你,还说要接你进什么蔚家,非亲非故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蔚然补充道:“他父亲是我祖母的堂兄,不算非亲非故。”
“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这算什么亲故?”南阳子反驳道,“他既不是你爹,更不是你父母这边的人,你知道他图你什么吗?”
“我一无所有。”蔚然努力争辩道,“除了我这个人,别的也没有了。”
南阳子问:“你非要进别人家的大门,我只问你一句,寄人篱下有什么好?”
蔚然当然浅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他只在阮先生那里住了两月,生怕给人添一丁点麻烦,痊愈后便是一刻也不好多待,只是蔚然想这回不一样,他不是进蔚家白吃白住,那人不正也需要一个义子,百年之后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蔚然叹了口气,沉静道:“师父,我需要这个机会,我没得选。”
“机会?京都那种地方是你能待的吗?你知道你以后会面临什么吗?”南阳子对蔚然天真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这分明就是万丈深渊,你看不清就往下跳,殊不知这一步行差踏错便没有回头路。”
蔚然的声音骤然冷了些:“先前去衙门时,我靠着谢懿出面我才能进去,昨日我独自去的时候,我连衙门的门槛都够不到,衙吏连个正眼都不肯施舍给我,师父,世态炎凉,若我在此终了一生,无权无势,根本无法为檀娘报仇,更不知是谁要置我于死地,更甚者,我哪日死在街头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南阳子劝道:“你还年轻,大把机会,你住在道观,去书院也近,一时半会儿没有人能害你,实在不行,为师日日接送你上下学,总行了吧?你檀娘泉下有知,难道就愿意看着你往火坑里跳?退一万步讲,即便你进了蔚家就真的能报仇雪恨了?若是不能,你将如何全身而退?”
蔚然倔强道:“师父一片忠言,但我还是想去,比起成日活在恐惧之中坐以待毙,寄人篱下不算什么,何况他说我有个兄弟,或许还活着,我要找到他。”
“蔚然。”南阳子很少用如此沉重的语气和蔚然说话,“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明日就去回绝那家伙,让他死了这条心,往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他说你有个兄弟你就信以为真?殊不知他骗你的。”
蔚然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句:“师父……”
晓得蔚然是铁了心,南阳子又怒又心疼:“我就知道你小子倔,不撞南墙不回头,反正我话是撂这了,倘若终有一日你后悔了别来找我哭就行。”
第二天上学时,蔚然告诉谢懿,往后自己不会再来栋梁书院了。
谢懿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蔚然酝酿许久才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
“进京?”谢懿倒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蔚然的抉择,“不过你丝毫不怀疑那人的用心吗?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真假不重要。”蔚然坚决道,“我进蔚家也不是为了探寻真假。”
谢懿似乎想起什么事,他纠结半晌,问道:“反正你要进京了,迟早也会见到的,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认识怀王吗?”
蔚然反问:“怀王是何人?”
“就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怀亲王。”谢懿拱手,“权势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蔚然果断摇头:“我岂会认识皇室宗亲,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谢懿神色复杂:“本来我也不打算讲的,总之,大概两个多月前,你家还没出事那会儿,怀王来到沅城,有一日登门来我家,我心里还纳闷,谢家与怀王一向不大往来,谁知他竟向我打听起了你,问起你的近况,课业这些。”
蔚然饶是懵然。
谢懿按住蔚然的肩膀,千叮万嘱道:“这事只你一人知道就行,日后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怀王当时严辞不叫我让你知道,可你进京必然瞒不过他,我也算做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了。不过以后咱俩见面可就难了,虽然沅城到京都也不是很远,只是不知我爹能不能让我进京。”
蔚然道:“不是还能通书信吗,再说我也不是一辈子出不了京城。”
时近日落。
迎来客栈旁停着一辆马车,随从道:“老爷,他怕是不会来了吧?若是启程晚了,恐要多耽搁一日,不如即刻走吧?”
蔚仲摆手遥望:“再等等。”,他觉得自己不会看错,昨日他说完后,蔚然眼里明显有波动且没有当即拒绝,说明此事并非希望全无。
日已不见,蔚仲在阳光收束成最后一丝直至消失时,看到了一个身配银白长剑的少年,身形高挑,虽着布衣却掩不住那股聪明灵气的劲,目光如炬,行动如风,他行至蔚仲面前站停。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