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岑州格外寒冷,北风大作,温故带着一身寒气从外头进来搓了搓手,他抬头看见站在舆图前的人,上前恭谨道:“太傅,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那人收起舆图转过身,什么都没说,就是面色有些不好。
温故心领神会过去,正欲扶那人到矮榻休息,不料却被那人抬手挡住,随后那人坐到榻上弯下腰,宛如骤然松弛的弓弦。
天寒地冻,温故随即去取了酒来。
那人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药瓶,瓶身被捂得烘热,而自己的手却冰冷无比,他看了眼温故:“有话便问。”
温故想了想道:“太傅,以燕泠之罪名,诛其九族也不为过,大人反而赦免其族人,倘若陛下知道……或是有人以此大做文章,岂非对太傅不利?”
那人倒出一粒药丸就酒吃下,舒了口气疲乏道:“眼下岑州内忧外患,安王已与北原勾结里应外合,但底下士卒谋士焉能不牵挂亲人,燕泠是安王帐下第一谋士,这些族人就像是叛军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必须先稳住叛军,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外敌,你让人布告此事,叛军党羽愿弃暗投明者,从轻处罚,罪不及孥,劝他们尽早归降。”
温故道:“属下明白。”
“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明日传众人到帐中议事。”
熄了烛火,寒意仿佛重了些,那人因肩上旧伤隐隐作痛而睡不安稳,枕边放着之前的小药瓶,似乎有此物傍身便能让他好受些。
帐外寒风呼啸,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良久,抬手抻开衣襟指腹触摸到心口附近的伤痕,十几年了那道凹凸不平的疤依旧存在,明明是他一直想要除掉的人,如今真死了他并没有觉得有多痛快,反而随着燕泠的死,倒叫他想起许多过往的事来。
仔细想来,这一遭悲欢离合皆始于元安十二年那年夏至——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五年前,沅城。
日出之时,少年正在院子里练剑。
练毕,他到井边打了点水,然后掬水抹了把脸,蹲在井边休息,木桶里的水平静后倒映出一张俊俏又尚显青涩的脸。
过了一会,东屋的门被从里头吱呀拉开,旋即走出一位妇人,少年闻声擦净脸起身,轻快道:“檀娘,我先回屋换身衣服。”
“诶。”
檀娘望着他清瘦的背影,随后转身去厨房把早饭盛出来。
蔚然换好衣服出来,问道:“檀娘,用了这阵子的药,感觉如何?”
檀娘听了这话只惯常道:“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的。”
“看来那江湖郎中的药多半是骗人的。”蔚然坐下给她夹了些豇豆。
檀娘安慰他道:“若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何苦来作江湖郎中呢?我也没什么大碍。”
蔚然嚼着饭没再多言。
栋梁书院依山而建,毗邻数县,至今已有百余年,乃当地数一数二的书院,入读学生不论身份贵贱只看重能力,故而佼佼者众多,然虽有不分贵贱之说,实际上书院里出身显贵的学生和出身贫寒的学生总是各自为营,互不相扰。
唯有谢懿和蔚然是例外,两人打小一处私塾念书,如今又一同进了栋梁书院,形影不离,关系匪浅。
蔚然抵达书院迟了些,这几日出门他总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却并未亲眼见到可疑之人,今日他故意绕路试探,怎知对方似有所察觉,到一条巷子岔口便消失了。
老先生已然滔滔讲起课来,蔚然默默坐到谢懿身边。
课间时,谢懿随口问他今日怎么来迟了。
蔚然答:“出门晚了些。”
窗外鸟鸣不绝,谢懿凑过来道:“对了,前一阵子你不是托我帮你打听这一带附近有没有好大夫,我问到了。”
蔚然神情一亮:“真的,是何人?”
“我还能骗你不成?”谢懿道,“此人姓阮,人都尊称他为“阮先生”,据说他医术高明可妙手回春,他的医馆就在春晖园旁,离你家不远。”
蔚然倒是从街坊邻居那里听过此人,他又问:“那他……”
谢懿搭着蔚然的肩膀,把玩对方的发尾:“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这位阮先生看病从不要诊金,只略收点药材钱,所以每日找他看的人多的不得了,你记得早些去。”
蔚然一一记下:“多谢。”
谢懿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你我之间说这些多见外。”,接着神神秘秘道,“你要谢,不如将你上次抄的那篇课文借我一用?”
蔚然问:“为何?”
谢懿悄声道:“我爹不是快回来了吗,到时肯定要考我功课,若是见我毫无长进,铁定又要打我一顿了。”
蔚然道:“可是你我字迹不同,岂不轻易被发现?”
“这倒也是。”谢懿思索,“不过你不是能模仿我的字吗,你就在课文旁边写点批注,到时我背熟拿到我爹跟前便可蒙混过关。”
蔚然笑:“这样可行吗?”
“可行,我爹最喜欢看这些了。”
下学后,蔚然顺路抄另一条山道去了趟静水观,给他那耳目不便的师父送了点米粮,嘘寒问暖几句便紧赶着下山回家。
蔚然正给菜园浇水,檀娘晾好洗净的衣物,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蔚然起身擦了擦手去开门,只见一名陌生男子伫立于门外。
蔚然问道:“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他礼道:“小兄弟,冒昧打扰,在下途经此地舟车劳顿,想讨口水喝,不知方不方便?”
蔚然家住县城外不远的镇上,是进出城的必经之地,因此这样的事也时有,他遂侧身道:“先生请进。”
“多谢。”
那人在院里的桌旁坐下,趁蔚然去厨房给他倒茶之际,仔细观察着这个不大的院落。
他听见脚步声便坐正,继而打量蔚然。
许是帷帽遮挡,蔚然并未觉察对方专注的目光,他把茶水端给那人,后者抬手接过,蔚然注意到他袖下骨瘦如柴的双手,以及腕上有一串绕了两圈的红玉珠手钏,鲜艳夺目。
那人喝了茶客气道:“多谢小兄弟。”
蔚然顺口问道:“先生可是要进城?”
“正是。”那人眨眨眼,“奈何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绕了好些路。”
蔚然接着道:“先生若是要进城,可顺着大路一直往北行,出了这个镇,再行十几里路便可以看到城门了。”
那人谢道:“有劳小兄弟告知,只是不知尚要多久?”
这路蔚然隔三差五都走一遭,再清楚不过:“若是驾车快得很,现在出发,能赶在城门关上之前进城。”
只见那人起身别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这便出发上路,多谢你的茶水了。”
夜里蔚然闲来无事抻腿坐在院子里乘凉,仰头望着月亮,当他低头时忽然瞧见不远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蔚然过去拾起,发现竟然是一枚金锁,他把金锁给檀娘看,檀娘端相那只金锁,忙问他是从哪儿得来的,蔚然说是下午来讨水喝那人不慎遗落的。
檀娘的神色甚是不可思议,随后她将金锁还给蔚然:“这金锁贵重,你先收着,说不定那人发现丢了会回来寻的。”
蔚然将金锁揣进怀里:“檀娘,今天谢懿和我说这附近有位大夫医术不错,说不定能治好您的眼睛,等哪日得空,我们去找他看看吧。”
檀娘一听便叹气:“其实我这病也不严重,何苦花这个冤枉钱?”
蔚然继续劝道:“不严重趁早治疗兴许还能痊愈,等来日严重了,钱是一回事,能不能治好还两说,您放心,谢懿说那位大夫宅心仁厚不收诊金,想来药费也不会太贵。”
“听你的便是了。”檀娘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又从竹篮里拿了几颗鸡蛋塞给他,“吃完记得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蔚然回到屋里将金锁收了起来,他并不打算睡觉,而是继续临摹字帖,自打有一回他帮被先生罚抄的谢懿抄课文,而老先生并未发现后,蔚然便开始在练字上下功夫,偷学着模仿别人的字迹,渐渐能将谢懿那比鬼画符还甚的字模仿得如同真迹。
他想着此技日后若能派上用场,至少多挣些钱,便也不算白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