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德十年。
南化县破落的衙门前一改往日的冷清,熙熙攘攘地围站着一群好事的百姓。
皆因半个月前,借病告老的大理寺卿唐文定突然被一纸诏书传唤回京。
据传,身子骨本来就差的唐文定,最终还是没能熬到进京,死在了路上。
而今日这案子,便发生在唐文定死讯传回来之后。
死者,同样是唐家人。
“依我看……”衣着朴素的村妇踮起脚尖,望向不远处跪倒在案的女子,故作神秘地抬手掩唇,向周围不明情况的群众低声讲述她打听来的八卦:“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堂上跪着的女子正是唐文定的嫡女,而她所犯的罪名闻者无不变色——弑母。
围观的民众听闻此事,集体倒吸一口凉气,纷纷朝那堂前跪着的女子望去。
那人衣着艳丽,下摆的白纱被鲜血染得通红。
她披着发,低着头,摇摇晃晃,看起来似乎不大正常。
站在她身后的百姓,只能偶尔透过她乌黑的发丝和白皙的脖颈确认她出生不凡。
“真没想到,这么个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竟然会犯下如此十恶不赦的罪状!”一名围观男子摇了摇头,有些惋惜。
那名村妇正愁没处显摆自己的消息之灵通,听闻此话,于是赶紧接口道:“哼!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咯~”村妇勾唇一笑,摆出神秘兮兮的架势来。
“哎呀王婶!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了吧!”见众人被她吊足胃口,那王婶才一挑眉头,用慢悠悠的语调得意地说道:“这唐家大小姐,可是个痴儿!”众人大惊。
痴儿——怎会弑母?跪倒在案前的唐棠却无从思考这些问题。
待到天旋地转的感觉褪去后,她才勉强稳住身形,抬眼打量起当前的境况——公堂之上端坐着的,是一个留着长须的官大人。
坐姿歪歪扭扭,宽松的官袍被他肥腻的肚腩撑得变了形,活脱脱一副贪官的模样。
再向身侧看去,她隔壁正端坐着一名女子。
眉目张扬,面容姣好,身材略有些丰腴,三十五岁上下,还随身带着一名婢女给她扇风。
反派!这一定是反派!唐棠悄悄感叹。
眼前这一幕幕,就像是游戏或者电视剧,每一个人物都坏得简单易懂……她这是到了哪儿?“啪!”重重敲落的惊堂木拉回了唐棠的思绪。
她看向稳坐高堂的官大人。
“堂下何人?”县令清了清痰,又不耐烦地挪了挪自己肥硕的臀部,这才循例开口问道。
唐棠不语。
不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是她故意“藐视法庭”,实在是她直到一刻钟前,还好好地躺在自己那高科技现代化的家里,根本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幸好,不用唐棠开口,一旁的师爷便及时出声替她解了围:“钱大人,堂下之人正是唐家弑母案的嫌犯,也就是唐大人的嫡长女——唐棠。
”唐棠是个痴儿的事,县令早在升堂前就已知悉,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是走个流程,同时借师爷之口向参观庭审的百姓们交代她的身份。
因此即使唐棠没有亲口回话,钱县令还是点了点头,继续走他的流程:“赵娘子,关于唐棠弑母一案,你作为举告人,可有人证物证?”举告人?唐棠顺势看向身旁的女人。
那名叫赵娘子的女人闻言也不着急,只招招手,便使唤身后的婢女为她呈上一物。
是一个黑色的匣子。
钱县令打开一看,里面正躺着一枚染血的发簪。
簪头像是只鸟,两侧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羽毛,脚下踏着颗硕大的红玉。
几近血色。
那鸟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布帛之上,身上洒落点点腥红,与脚下凝脂沁色的红玉交织缠绕。
钱县令看完,便将那血簪交给一旁的衙役拿着,唐棠这才得以瞥见它的真容。
“赵娘子,这是何物?”钱县令在升堂前就已经先了解了案情,初步审查过证据,因此他早就对这一切了熟于心,如今不过是走个流程,待赵娘子将证据呈示完毕后,便可当堂定案。
“禀县令,这枚发簪,便是杀害大夫人的凶器。
”赵娘子答:“同时它也是老爷在大小姐及笄时赠与她的及笄礼,上面的红翡价值万金,府中无人不识。
”她话音落下,一具尸体刚好呈堂,同行的还有个仵作。
钱县令命人将白布掀开,只露出至尸体颈口处。
唐棠斜眼望去,便见到一个披发女人躺在那儿,看起来比赵娘子年纪要大些,但容貌秀丽,与唐棠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相似。
唐棠看见这一幕,内心涌起股奇怪的酸涩,就好像躺着的那个死者,真的跟自己有血缘关系似的。
仵作躬身问好后,就开始讲述自己的验尸结果:“禀大人,根据老奴查验,夫人确实是由锐利的凶器刺穿颈部筋脉,血流不止,继而身亡。
与此同时,夫人颈部的伤口大小正好和簪子吻合,应当不存在伪造的情况。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唐夫人身上既没有其它伤口,又不存在中毒迹象,因此几乎可以断定,这枚簪子,便是杀害唐夫人的凶器。
”钱县令听完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挥手让人将尸体抬了下去,又问赵娘子:“这只能证明簪子确实是杀害唐夫人的凶器,但即使它是唐棠所有,你也不代表凶手便是唐棠。
你可还有其它证明?”“自然是有的。
”赵娘子得意一笑,转过头去看向站在角落里的男人。
先前就一言不发缩在角落里默默擦汗的男人收到指示,低着头举步向前。
到了堂前,那人却仍瑟缩着不敢开口,只频频回首看向赵娘子,等待她的进一步指示。
赵娘子见他这副怂样,翻了个白眼,亲自向钱县令介绍道:“这是孙四,他是唐家的一名长工。
事发当时,他亲眼目睹了凶案的发生。
”先前一直淡定听审的唐棠听闻此言也忍不住心下一沉。
凶器、目击证人,证据链竟然这么完整?唐棠开始有些兴奋起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她心理变态!而是那种过分紧张导致的肾上腺素飙升,实在令人颤抖。
她可不想无缘无故被人当成杀人犯!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唐棠清楚古代断案多依赖证人证言,巧的是,分辨别人是否撒谎,正是她最擅长的地方。
唐棠凝神看向孙四。
“肃静!”钱县令敲了敲小木块,堂外哗然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孙四也终于开始磕磕巴巴地讲述起当天的见闻。
“这事儿的起因要从约莫一周前开始说起。
当时老爷身故的消息突然传了回来,待缓过魂后,夫人便开始张罗起老爷的丧礼。
但奇怪的是,本应多招些人手帮忙的夫人却一夜之间遣散了家中的仆人,尤其是那些卖了身的家奴,夫人竟将他们的卖身契全数归还,他们恢复了自由之身后,也通通被夫人赶出了唐府。
一时之间,家中便只剩下我们这几个扫洒的长工和厨娘……”“说重点!”“这傻子!莫不是想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罢?!”唐棠听得认真,不敢错过任何一点细节,但她身后的百姓就没这么耐心了,他们见孙四久久不入正题,便开始骚动起来。
孙四也是汗颜,只能不知所措地看向高堂之上的钱县令,即使额角淌下的汗滑落眼里,也不敢抬手擦拭。
“肃静!”钱县令生气地敲了敲他的小木块警告庭外的众人,见人渐渐安静下来后,这才示意孙四继续。
“莫紧张,接着说便是!”“是!是!”于是孙四又磕巴地接着道:“总之,因着夫人此举,家中缺乏劳力,她也只好什么都亲力亲为。
她又要布置灵堂,又要订购棺木,一时忙得昏了头,便没顾得上小姐。
众所周知……我家大小姐是个痴儿,平日里行事彷如三四岁的幼童,她又哪里懂得什么生死?她只知道她的玩伴没了,伺候的婢女也没了,夫人还将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玩闹,所以她便憋了一肚子的气。
就在今日早上,她憋不住了,于是闹着要上街游玩。
若是平日,以夫人对小姐的钟爱,定是会念在她不懂事的份上依了她的。
可许是累了,又或是因为老爷去世太过悲痛。
夫人……夫人便和小姐吵了起来。
一怒之下,还扇了她一巴掌!”孙四顿了顿,接着说道:“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她哭闹着冲进灵堂,不管不顾地打砸起来。
夫人回过神后,应当是有些后悔,于是便跟了过去。
适逢我在屋外扫洒,听到屋里传来些打砸声,我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偷偷看向灵堂内。
于是……于是便正巧撞破了大小姐行凶!”孙四闭上眼睛,仿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颤抖着声音说道:“当时,大小姐被激得神志不清,随手便摘下了头上的发簪,狠狠刺向夫人!”他伸手指向唐棠,为他的指控画上句号:“没错!就是大小姐杀了夫人!我亲眼所见!”赵娘子见他终于将前因后果说清,长呼出一口气,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接过孙四话头:“因着人证物证俱在,我便直接命人押着唐棠,和夫人的尸体一起,来到了府衙报案。
”钱县令听完证言,摸着胡须装作若有所思地神游了一会,才问道:“也就是说,你亲眼看见唐棠杀人了?”“没错!”“赵娘子说这杀人凶器是唐棠所有,你也可以证明?”“是的,老爷向来两袖清风,但送给小姐的这簪子却价值不菲,府中上下都知道,也都见过这枚簪子。
”钱县令捋着胡须沉默半响,而听完证词心有成算的唐棠则默默地等着他提问。
但出乎唐棠意料的是,片刻之后,钱县令竟直接挥了挥手,让孙四退了下去。
?!!!唐棠猛地抬头瞪向钱县令。
他竟没有让唐棠质证!这就代表着,庭审流程要结束了。
从呈堂的人证物证来看,本案案件经过完整,犯人有杀人动机,凶器也属犯人所有,唐棠甚至还是当场被抓获的。
看起来几乎没有疑点。
饶是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此案必有蹊跷的王婶,都有些犹豫起来。
但她很快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
唐老爷前脚刚死,转眼唐夫人就被杀害,杀人者,还是唐夫人膝下唯一的女儿。
要知道,唐夫人膝下无子,但这赵娘子可是为唐老爷生了一儿一女的。
现在唐夫人死了,唐棠还成了杀人犯。
那最大获利者是谁?自然是赵娘子。
到时,赵娘子只需要借助她那尚不知事的幼儿,便能顺理成章地侵吞唐家家财!王婶啧啧嘴,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才是正确的。
钱县令真是个蠢货!竟然信了那毒妇的一面之词。
南化只是个很小的县,民风淳朴,许多百姓终其一生都遇不着一次这样骇人听闻的命案,更何况被害之人还是朝廷重臣的家眷。
钱县令并不在乎那连村妇都能想得明白的道理,他只想快快结案。
不能怪他良心泯灭,谁叫唐老爷死在了州刺史府上,而徐刺史也跟着失了踪,导致各县的重案要案要由地方先行审理再上报。
他完全没有审理命案的经验,也就只能这样了。
钱县令思呼出一口浊气,心下已有决断。
唐棠见他将那惊堂木高高举起,就要拍案——“且慢!”略显虚弱,却又莫名坚定的声音自堂下传来。
钱县令高高举起的手顿在空中,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自伏案以来就没有开过口的女子。
就连堂外议论的百姓也瞬间安静下来,齐齐看过去——这痴儿,竟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