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后,江枝意总算见着了尾生兄妹。
不过五六日光景,兄妹二人面色红润了许多。
见着江枝意,尾生跳上前来,绕着她打转,笑道:“姐姐,你看妹妹,是不是长高些了?”江枝意见着二人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兄长和自己,心中暖流潺潺,她比划两下,点头道:“是高了哦。
你也是,尾生。
”溯风无精打采地走进来,哀怨道:“我都被折腾矮了。
”江枝意失笑:“辛苦你了,溯风。
”溯风疑惑地收回脚,又后退两步,上下扫视她一眼,诧异道:“你说话语气怎么跟我主子一样了?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和主子……果然……?”“你想什么呢。
”江枝意作势要打他。
“咦。
”尾生忽然发现了江枝意腰间悬挂的弯刀,稀奇道:“这把刀好漂亮啊,姐姐,哪里来的?”江枝意摘下刀,笑道:“王将军送的,听说是鞑靼公主之物。
你看,上面还镶了颗鸽血红,成色上佳,要不要拿去玩?”尾生正要接,却见谢徵玄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定山,他斜眼睨了下尾生,冷声道:“小心把手割断。
”尾生撇了撇嘴,吐舌道:“那我不要了,我带妹妹去玩。
”一溜烟出了房门。
余下四个大人一同落座茶桌,开始复盘王宅之事。
“王登狡诈,早编排好了理由。
只怕那支去京城兜售野菌的商队也是正儿八经在做生意的。
”江枝意点头,笑看向房中堆叠如山的金条。
“他今日既趁机将金条和书信过了明路,我们又示好分赃,王登定然会放松警惕。
我们便趁这个机会再查。
”谢徴玄道:“怎么查?”“商队。
商队的终点是京城,这不奇怪吗?野菌稀有,商队哪怕是到金陵,只需走京城的一半路,亦能赚得盆满钵满。
何况,什么野菌能一次赚二十多箱金条?”定山应和:“姑娘说得有理。
看样子,王登对姑娘也全无戒心,何况流光姑娘天真可爱,混入商队查探,定能事半功倍。
”溯风惊异地瞥向定山,狐疑道:“拍谁马屁呢?”定山继续思忖道:“那么兵分两路,姑娘查探商队。
我与殿下审讯管事妻小,旁敲侧击,总能找到些王登的秘密。
”江枝意点头,谢徴玄也点头。
溯风阴恻恻道:“主子,咱们的计划本来不是这样的啊。
不是早就商量好,我为明,定山为暗,里应外合将王登府邸证物拿下,暗中查证,再一举拿下王登吗?什么时候启动的新方案,怎么就听她的了?”谢徵玄拾起一颗花生掷向溯风。
江枝意微怔,大闹王宅是她的主意。
谢徵玄虽没说不行,但似乎也未表示赞许。
然而到底谢徵玄才是话事人,她该是听话的那个。
“殿下……”她抬眸,与谢徵玄对视一眼,小鹿般含着水光的眼眸又移开,轻声道:“我坏了殿下的事吗?”谢徵玄淡然道:“既决定用你,你做什么,我都会兜底。
”江枝意心神微微荡漾起一片涟漪。
溯风捂住耳朵,哀声道:“主子,这回可不是我故意要听的。
怎么说,我该出去吗?”谢徵玄拾起两颗花生掷向他。
“行动吧。
”溯风欣喜道:“我和殿下吗?”谢徵玄道:“你和她。
”溯风:“?”还有天理吗?他到底是谁的亲卫?江枝意笑笑,无意识把玩腰间弯刀,时而抚摸刀鞘,时而摩挲宝石。
谢徴玄忽然起身,道:“出去一趟。
”江枝意欣喜道:“那我睡会儿?”谢徴玄摇头:“你跟我走。
”江枝意不情不愿地嘟囔:“难道我是亲卫吗?我不是殿下的‘剑’吗?”“是随身佩剑。
”定山笑着替他们打开房门。
——黄沙翻涌,天地间浮动着金色蜃雾,风蚀的屋脊如瘦骨嶙峋,破败的街道角落横陈着焦褐的骸骨。
偶行过倾倒的陋室,眼见残破陶罐,露出半掩的人类头骨,空洞眼窝积满沙粒。
惨状比之天水城更甚。
原来父亲驻扎的雁门关地带,是这样一片荒漠。
江枝意苦涩道:“我倒情愿是我们误会了王登。
”谢徴玄负手,冷声道:“若误会了他,浔阳城不至于此。
”“江家军戍守雁门关近一年,没有改观吗?”“种了粮食,也得春耕秋收。
雁门关三城,百姓众多,要想填饱肚子,非一朝一夕之事。
何况,他们是打蛮夷的武将,不是管粮饷民生的知府。
”江枝意涩涩道:“兄长春时来信,说他与父亲抽空种了五日的稻子,都晒脱了好几层皮。
不知道秋天丰收时,他们吃上没?”谢徴玄放眼望向北方,沙砾游弋,不见天日。
“走吧。
”他加快了步伐。
终于行至城郊,黄沙堆中,一破布铁铺蜷缩在城墙暗影里。
炉膛跃动着焰苗,时而火红时而幽蓝,掀起硫磺味的灼浪。
裹着牛皮围裙的老者撩起袖管,手臂布满火星烫痕,他手握铁锤,一遍遍用力捶铸长剑。
“老人家。
”谢徴玄走进铁铺,掏出十块金饼,和一封牛皮书信,递至老人身前。
“能否为我铸两柄剑?”老人眼睛压根儿没瞧金饼,却是接过牛皮书信,草草读过后,爽朗大笑起来:“你小子,和那迂腐老头儿怎么认识的?”“蜀地游玩之时,恰巧遇上。
”蜀地?江枝意想起,谢徴玄似乎在蜀地杀过一个六旬老人。
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说那老人不过是在街上冲撞了他的马车,他便当街行凶,暴起杀人。
“那老头儿在信里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打铁老者眯着布满沟壑的眼,上下打量谢徴玄,声音浑厚:“可我看,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那老头儿信奉儒学,与你竟谈得来?”谢徴玄黯然失笑。
“法中有道,道中有儒,并不冲突。
”江枝意默默跟在谢徴玄身后,暗道这老者眼睛可真尖,定是隐世不出的绝世高人。
打铁老者自盘中拾起几片绿叶和枯枝,卷作一支,自铁水中烫燃,送入口中长吸。
烟雾缭绕间,他缓缓看了眼江枝意,朝谢徴玄笑道:“那唠叨老头儿只为你求了一把剑。
你为何要两把?”谢徴玄拱手道:“老人家,有何要求,只管再提。
”老者细嗅云烟,眯眼道:“采一篓九叶云香草回来,我的用完了。
”江枝意拧眉,老者卷吸的绿叶原是九叶云香草,此草多生于潮湿地带,可如今已是冬季,浔阳城又干旱严重,到哪里找这么多?谢徴玄显然也知老者在故意为难,默然不语。
江枝意略一思忖,自怀中摸出王登所赠弯刀,悄悄朝谢徴玄递去。
因担心冒犯了老者惹他不快,一把剑也不愿意铸了,她只好抬眼干笑着,手却隐在长桌下胡乱摸索。
总算摸到谢徴玄大掌,她赶忙将弯刀卷进他手心,压低了声音道:“你铸两把剑是不是要给定山和溯风?要不就把我这弯刀送给溯风,再做一柄一样的,两全其美。
”谢徴玄垂眸睨她。
江枝意以为谢徴玄是不好意思,为了保全男人的自尊心,她只好找补道:“要是过意不去,就把上头的鸽血红宝石扣下来给我,还挺漂亮的呢。
”正好,宝石稀奇,还可以赠与尾生兄妹把玩。
谁知谢徴玄听了忽然生气了,拂袖道:“老人家,改日再来拜会。
”而后阔步往外走去。
江枝意不明所以,快步跟上,惊讶道:“啊?什么意思?不铸剑了吗?那你把弯刀还我。
”打铁老者又卷了枝草点燃,好心大喊:“城外三里,薄雾山。
”江枝意满头雾水。
“殿下,你慢些走。
”谢徴玄不语,只是一味疾行。
江枝意气喘吁吁地小跑,却眼见着他越走越快,越来越远。
她忍不住腹诽,这阎罗王好生奇怪!她好心送他宝刀,他还嫌弃。
嫌弃就算了,刀也不还给她。
哼,对自己的亲卫那么好,他们明明已经有佩剑了,还要再铸。
对她呢,都舍不得把她的宝刀物归原主!正暗骂着,忽然间撞上男人宽阔胸膛。
谢徴玄竟不知何时回了头等她。
“嘶……”江枝意揉揉额头,抬眸看他,“干什么……我又没骂你。
”不打自招。
谢徴玄又背过身去,冷哼道:“跑两步就喘,怎么做本王的剑。
明日起,每日卯时跟定山溯风去跑几里路。
”“剑本来就不会走路,你是不是打算让我去薄雾山给你采药,我不去,卯时鸡还没起床。
”谢徴玄眼眸深邃,露出危险的寒芒。
“你如今与我说话,愈发胆大了。
”江枝意倏然噤声。
兴许是与他达成了合作协议,或是一同经历了几场风雨,她竟不自觉没那么防备了,也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哑然,垂头低声道:“殿下,以后不会了。
”话虽应得快,心中却委屈得很。
既约定了合作,她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爱妾”,妾不妾的暂且不论,“爱”在哪呢?如此翻来覆去咀嚼谢徴玄方才冷漠话语,江枝意愈发难过了。
将军府十八年,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如今遭难,流再多泪也不会有人哄她了。
谢徴玄启唇,欲言又止,终是沉默着大步继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