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交替时,月照黄沙碛。
江枝意睁开眼,忽然间天旋地转,苍穹倾覆。
乌骓落蹄,劈开人群,踏碎满地月光。
马上男子俯身,沾着尘土的皂靴抵住马肚,捞起江枝意细腰。
玄色大氅挟着腥风掠过她鬓角,江枝意踉跄跌进铁甲冷硬的怀抱。
为首的饥民金刚怒目,伸手指着男人骂道:“你这黄毛小子,知道老子是谁吗?守城的吴副官是老子拜过把子的兄弟!”江枝意犹在怔愣,回应饥民的已是眨眼间的手起刀落。
寒光乍破。
一瞬后,饥民抱住断掉的右手,扑地大滚,厉声哀嚎。
惨叫声撕裂月色,江枝意眼睁睁看着那截鲜红断臂滚上黄沙。
“那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踏雪乌骓之上,锦袍男人如阎罗王在世,低沉凛冽的气息擦过江枝意鬓间。
威压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所有人,连江枝意也不禁胆寒。
男人身后的亲卫溯风张扬大笑:“摄政王谢徴玄,听过没?等死吧你!”竟是摄政王!摄政王谢徴玄,先帝最爱的皇子,亦本该是如今的新帝。
然而继位大典那日,他失踪了。
内监阖宫翻了个遍,才在观星台上找到了他。
那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
内监颤栗着呈上皇帝冠冕,龙纹盘踞,威仪隐现。
他却放眼天下,漠然道:“太重,不要了。
”他将皇位嗣让给先帝的长子,他的异母兄长。
满朝文武跪坐不起,三天三夜,才逼得他领了“摄政王”之职,代行皇权,不受皇帝统管。
其后一年,他游山玩水,再未进京。
听闻,他时而在蜀地行凶,劫杀老者;时而在金陵狎妓,逼良为娼;时而在山林纵火,凌虐平民。
总之,恶名昭著,人称阎罗王在世。
饥民们见了鬼一般四散逃去,只留一个断臂男人兀自嚎叫。
“好吵。
”锦袍男人拧眉甩落剑上血污,月光在他眉骨割出凌厉阴影。
亲卫溯风下马,提起剑来,问:“那是割了他的舌头,还是干脆送他去死?”江枝意还未从方才的惊魂中安定下来,闻言一凛,小声道:“殿下……不……”“乱世之中——”谢徴玄回头,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月色渡上清冷的光,冷声嫌恶道:“收起你那无用的善良。
”江枝意摇头,忽然狼狈地翻身下马。
“借剑一用。
”溯风愣怔间,佩剑已被夺去。
谢徴玄挑眉,终于舍得将目光赏赐给那朵娇弱的白花。
素白月光下,她云鬓纷乱,青丝飘零,单薄脊背绷成拉满的弓弦,竟是剑锋直抵断臂男人心口。
“姑娘饶命!摄政王饶命!”断臂男人涕泗横流地往血泊里叩头,“小的眼瞎,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你不是知错了,你是怕死了。
”江枝意哀叹道。
善恶有报,不向弱者挥刀,也绝不饶过恶人——这是江家的家训。
断臂男人带头作恶,予她难堪,她不该放过他。
但剑仍悬在空中,仿若千钧之重。
她没有杀过人。
她不敢。
剑锋颤动,映出眼底破碎的月光。
——呲。
谢徴玄探身,一剑刺中男人心脏,鲜血爆裂,他漠然收剑入鞘,勒起缰绳,继续行路。
江枝意愣在原地,鲜血溅了满脸。
摄政王亲卫溯风伸出手来,讨要她手中的剑,歉然道:“对不住,我们主子性子急,赶着去雁门关,没耐心听那么多废话。
”雁门关?撑篙老人的确说过,摄政王自请前往雁门关,为朝廷收复江家军。
只因叛国案事发突然,江家军不肯轻易归顺,竟成了支无主之军,叫朝廷头疼不已。
江枝意怔怔地将剑递出。
尾生终于醒转,搂住哭啼不止的妹妹,飞奔过来,慌乱道:“你……你怎么样?没事吧?”面前横陈的尸体唬住了尾生,他却犹嫌不解气,上前踹了两脚,才回身道:“看来你能自保去往雁门关,那我就放心了。
”这话点醒了江枝意。
她如何自保?她忽然牵起尾生和女童,提着裙裾狂奔。
“殿下!”沾湿鲜血的鞋履又沾满黄沙。
前方乌骓果然缓了马蹄,仿佛早料定这场追逐。
黄沙漫卷中,谢徴玄垂眸看着扑跪在蹄前的女子。
恰逢一阵黄沙掠过,女子蹙眉,一双罥烟眉可与春山争秀。
她跪拜行礼,举止得宜,分明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可脊梁挺得笔直,像极了柄宁折不弯的宝剑。
模样似乎有些熟悉……但谢徴玄并未在意,只是冷脸等她说话。
“谢殿下救命之恩。
我欲前往雁门关探亲,可如殿下所见,女子于乱世中独行无异于自寻死路。
听闻殿下此行亦是往雁门关去,求殿下垂怜,带我同行,我愿奉上全部银两。
”话音戛然止住,因为她想起包袱已被抢走了。
约莫是知道自己的请求无礼,她羞红了脸,可又似横下心,再度扑地,还按住莫名其妙的尾生和女童一齐磕头。
“殿下活佛在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救小女子一命吧。
”女童咿咿呀呀复述道:“救命吧救命吧。
”尾生却是恶狠狠地扬起拳头,道:“劝你带她走,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徴玄不予理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恩赐给她,掉转马头,绕道而行。
远处围观的饥民中忽然走出一人来,正是那抢走江枝意大氅的妇人。
兴许是怕摄政王顺道将他们也一剑杀了,她竟将江枝意的包袱和大氅一并收拢了还来,献宝似的高举给马上男人。
谢徴玄皱眉捏住包袱,妇人忙不迭溜走。
江枝意赧然,正欲讨要回包袱。
谢徴玄却无意间瞥见包袱大敞,一张户籍文书露出,上头竟标着“奴籍”二字——正是江母特意放进的本属于流光的户籍文书。
谢徴玄凝眸,马下女子遑论是行为举止、言谈教养,以至那件狐毛大氅,定是官家小姐所有,又怎会是奴籍?“雁门关战乱,你探的是什么亲?”他突然开口,手指碾过那户籍文书。
江枝意浑身一颤,片刻后轻声道:“我父兄在江家军中行军,听闻骠骑将军叛国,江家军遭蛮夷围困,故来此探望父兄,求个心安。
”她在撒谎。
谢徴玄冷笑。
江枝意见他心思缜密,实难糊弄,心中恼悔,可回望那些虎视眈眈的饥民们,只得苦涩道:“殿下若不愿渡我一命,可否救下尾生兄妹二人?否则待军马离开后,便是他们的死期。
”谢徴玄嗤笑,似有不耐。
“你是活菩萨在世,或以为我是?”这人软硬不吃,若再不抛出些筹码,只怕他也无耐心再与她周旋了。
江枝意忽然抬首,咬牙,三份真七分假,道:“我知道,殿下此行是要收复江家军。
可殿下应知,江家军对骠骑将军衷心不二,恐难妥协,否则朝廷也不会派殿下来。
可若有我父兄帮殿下从中斡旋,必能事半功倍。
”谢徴玄冷眼道:“你父兄是骠骑将军帐前参将?”江枝意咽下心中苦楚,扑地跪拜道:“待到雁门关,必不会叫殿下失望。
”谢徴玄凝眸,即便这女子巧舌如簧,他仍不信分毫。
可心中莫名焦躁,竟生出种若不应她,恐要抱憾终身的可笑念头。
他甩开手,漠然道:“上马。
”江枝意本已失望,闻言惊愕之余,仍乖乖应是。
如今她已别无出路,要去雁门关还有两座城池要过。
越近边关,乱世更显险恶,她必须要保全自己活着进入雁门关。
亲卫溯风、定山忽然跳下马来,似是谢徴玄授意。
溯风牵住尾生,上上下下将他摸了一遍,尾生张牙舞爪地捶打回去,定山笑道:“好小子,有血性,跟着主子,保你顿顿有肉吃。
”肉。
尾生停住了动作。
“那么,愿意一起走吗,尾生?”江枝意鼻酸,笑问道。
小孩在月色下牵紧妹妹的手,用力点头。
妹妹被定山怀抱上马,他亦跳上溯风的马,再没有回头。
马儿跃起,众人疾驰,踏出天水城城门,渐行渐远,草木渐深。
尾生忽然嚎啕大哭:“娘亲,你为什么没有多熬两日。
”妹妹跟着马儿上下颠簸,天真地复述:“娘亲,娘亲。
”黄沙兀自席卷身后城池,无人能回应小孩的悲伤。
饥民们观望半晌,见军马远去,忽然蜂拥而起,分食断臂男子尸体。
乱世如此,弱肉强食,没有人性可言。
夜渐深了,江枝意坐在谢徴玄身后,马儿疾驰颠簸。
大事当前,她并不顾及男女之防,是以将谢徴玄窄腰抱得很紧,生怕跌下马去。
谢徴玄虽面露嫌弃,但终究没有斥责出口。
她回头看去,定山兄弟与尾生兄妹已没了身影,想来是因孩童身体经不起折腾,并未行进太快。
不多时,一先遣军驰回,喊道:“主子,离浔阳城还有五日马程。
江家军如今的代将军已带队赶往浔阳城,前来护送主子去往雁门关,五日后便能在城中汇合。
”江家军代将军?江枝意握拳。
谢徴玄冷哼:“谁封的?”士兵回道:“骠骑将军叛国便是由这位代将军举报,当时赶往京城报信的也是他亲信。
京城那位当日便晋了他的官,命他暂领江家军,只是他能否调动江家军就未可知了。
此人名唤李守一,是跟随骠骑将军多年的副将。
”江枝意咬牙切齿,李守一,父兄信件中常提及此人,说他随江家军征战不易,要母亲对其京中家眷多加照拂。
他竟敢污蔑父兄叛国?!“雁门关失守,江家军溃乱,难为他还有心思来接我。
”谢徴玄纵马疾驰。
“那骠骑将军和平南将军现下如何了?”江枝意急声问。
只听闻父兄被擒,却未说如何处置了。
兴许……他们还留着一条命。
士兵看向谢徴玄,得他默许后才犹豫道:“听闻两位将军被囚禁地牢,在逼问党同。
”江枝意眼眶热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殿下,过了浔阳城,还要多久才能到雁门关?”谢徴玄睨她一眼,问道:“催我?”江枝意自知身份紧要,再不敢泄露半分情绪,只柔声道:“殿下不是要去收复江家军吗?我担心去晚了,那两位将军叫人刑讯逼死了,殿下如何审问,又如何服众?”谢徴玄加快了行进速度,对那士兵说:“叫定山把那兄妹扔给溯风,速来浔阳城。
”江枝意庆幸谢徴玄竟听信了她的理由,虽不知他为何要让定山先来一步,但无论如何,能早些去到雁门关实在太好了。
父亲,兄长,一定要等着我啊!——月满梢头,不知行了多远的路了,江枝意浑身散架一般。
娇生惯养多年,何曾吃过这般的苦,但她自始至终咬牙受着,不愿拖累行军速度。
日夜兼程四五日后,终于来到浔阳城。
城门大敞,遥见一队人马列队侯在城门。
人数不多,只十余人,着赤色军甲,正是江家军无疑。
江枝意红了眼眸,那十余江家军都是跟了李守一,背叛了父兄的人。
一摄政王亲卫哧道:“才这么点人,看来这位代将军并没能真正统领江家军啊。
”两方人马很快汇合。
江枝意忽地察觉到一道黏腻而猥琐的目光偷窥着她,她抬眸扫去,却找不到来源。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那道目光,妄图再次将她拉入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