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以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由十户富户每户一年,轮流担任里长。
又由里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里老,来排解邻里纠纷,惩恶扬善。
更是规定,民间所有邻里纠纷,必须先经里老调解,不经里老这一环,不许告官。
这个里老就是沙湾刘氏的族长,据说今年已是七十有三,难得的高寿。
见他上堂,知县钱大音都起身致意,吩咐赐坐,里老谢过钱大音之后落座,捋了捋白须,出言作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是……弘治十五年的一个深秋!
那天,李典史带着二十多人从县里急吼吼地回村,闯进小民家中……咳咳……”
里老咳了几声,回忆道,“那年正由小民轮值里长,所以李典史命小民在村里征调了几人,带齐了家伙事,到草市挑了几担青砖,只花了两个时辰,那坟就成了。”
里老看看李步蟾,幽幽地说道,“那寺里倒是有人,当时还有僧人出来理论,却被打翻在地,据说将养了三月才得利索。”
听里老所言似乎在理,典史掌一县刑狱,的确有这个本事,但李步蟾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东西纯属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自他有记忆开始,每年都随父亲前去扫墓,五百年的坟与二十年的坟,比小萝莉与老太太的区别更大,谁能看不出来?
“此事小子从未与闻,既然里老说家祖造坟,当时村里有人,寺里也有人,不知他人何在?”
“孺子,你能闻知何事?”
里老昏黄的眼睛看了看李步蟾,轻描淡写,“当时不说你还未曾出生,连你父亲都尚在冲龄,他都未曾与闻!”
回了这一句,里老把眼睛一闭,不再跟这孺子说话。
“县尊容禀,贫僧还有物证。”
此时,一旁的圆通僧又取出一本册子,呈给钱大音,“县尊请看,洪武二十六年,我县清丈土地,非止田亩,我方外之佛寺道观亦在其例,皆需造册,此为我金轮禅院之册,册上登记分明,金轮禅院之所属,就是本寺,与李氏何干?”
“宾八百六十八号,洪武二十六年……”
钱大音翻看了一下,连连点头。
这是官府出具的流水保簿,最是权威,如果说之前的所有说辞,多少还有臆断的成分的话,这份土地册就是实锤了。
他让人将册子递给李步蟾,“被诉,你还有何话说?”
李步蟾慢慢地翻看册子,心里一沉,这圆通僧果然老辣,先是让里老做伪证,说坟是假坟,这是“坟”不在了。
接着晒出土地册,说寺是自有,这是“寺”脱离了。
一记左勾拳加一记右勾拳,步步紧逼,将“坟寺”之名甩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这土地册倒是真的,但这个“真”,是逼出来没有办法的真。
不说别人,就是李步蟾自己都能想到,这是洪武年间清丈土地,李家为了省钱,少纳税赋,就将这一大片土地藏匿于寺院名下。
这么做自然上不得台面,拼的就是人品,现在人家不认账,那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小施主,意下如何?”
圆通僧气定神闲,智珠在握。
“不如何!”
李步蟾指着册子的图状,正容道,“这土地册上所记,金轮禅院之属,只有此地东侧,就是如今的山门殿与普光明殿,连观音殿,以及禅堂无门关都没有,更没有如今建造的万佛楼!”
圆通僧笑容一滞,深深地看着李步蟾,这个童子给他的感觉太怪异了,就算经年老吏都没他这般难缠。
李步蟾也这么一说,意思清楚,就是互相伤害,金轮禅院固然可以跟我李氏无关,但那坟茔之地也跟你金轮禅院无关。
“哦,再将帐册呈上来与本官看看!”
堂上的钱大音精神一震,再度取过土地册,看了一眼,肃然问道,“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那野坟就是你李氏祖坟?”
李步蟾默然。
这世上最难证明的,就是要证明我祖宗是我祖宗。
钱大音接着问,“被诉,你有无证据证明,金轮禅院是李氏为护坟所建坟寺?”
李步蟾继续默然。
《县志》不行,山门题字不行,记事石碑也毁尸灭迹了,而对方却有土地册这个杀器。
“那好,既然如此,本案案情清楚,可以结案了。”
钱大音对着堂下众人,朗声道,“金轮禅院为公寺,并非李氏之家寺,金轮禅院的一切事宜,均与李氏无干。
至于侵寺之野坟,系李氏于弘治十五年伪造,乃无主之坟,无主之地。”
“啪!”
钱大音猛地一拍惊堂木,公堂内外悚然一惊,“告人,洪武帐册年久失真,旧建新建之庙宇,必须去户房重新丈量造册,你可知晓?”
圆通僧垂首合十,心中苦笑。
重新清丈造册,又要割肉伺鹰,自家舍去脸面做了小人,最后倒是让这钱知县落了个大便宜。
钱大音转向李步蟾,“被诉,若你依旧认定那野坟是你李氏祖坟,则金轮禅院扩建之时,你需同意将坟茔另迁它处。否则,本县认定那野坟与你无关,金轮禅院可自行处置!”
李步蟾依旧沉默不语。
“那好,既然双方都无异议,书办!”
皮司吏赶紧躬身将一张纸呈了上去,钱大音过了一眼,“你二人签了甘结……”
“县尊,小子不服,这甘结小子不签!”
李步蟾紧握小拳头,挺直小腰板,抬着小脑袋,张着小嘴巴,扯着小喉咙,打断了钱大音的话,“步蟾再不孝,也不能签这个甘结!”
“甘结”就是甘愿了结,是衙门的结案文书,也是民间的画押字据。
甘结不签,事情多少还有转机,甘结一签,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
钱大音面色一沉,“刚才本官跟你说得分明,你还敢在此胡闹,莫不是以为这堂上的板子,打你不得?”
“县尊判得不公,打死小子,小子也不签!”
李步蟾声音哽咽,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噙了半晌,终于滚了下来。
继而号啕大哭,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抽一泣,“我要是签了,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