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中考最后一场的考场上,他提前&;交卷了。
分数出来后是一团糟,发挥失常,不论老师还是家长都痛心疾首。家里条件并不好,父亲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头发白了许多,把他叫去,问他还想不想读高中。
他知道,父亲学历不高,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大学生。他也尽力了,却越临近考试压力越大,一进考场就绷断弦。
或许自己不适合读书吧。这&;种念头持续不断地在脑海浮现。父平时很要面子,然而,为了他,爸爸已经做好了低下头去借钱求人的准备。塞到哪所学校去都行,只要能让他参加高考。
他没有答应。
那之后,父亲的腰更弯了。
一个朋友认识在做修路工程的人,父亲决定过去。他还没对未来做好任何规划,只想着再不济也在老家找点事做。然而,对父亲的这&;份愧疚还是占了上风,他决定跟着一起过去度过那个夏天。
刚到车站,就有人向他们搭话。
在黎丰玮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里,他都再也无法&;记起那个人的脸。是苍老还是稚嫩?是和蔼可亲还是肃穆庄严?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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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摩托车上,父亲的背被汗打湿了,宽厚又可靠。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印象中特别安静,一切都看起来那样平平无奇。父亲喝了一口热茶,而&;他吞咽着唾沫,低下头,嘴唇贴在杯沿的感觉在很多年后都挥之不去。那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想。
谁能想到那种事会落到他们身上?
人在死去以前&;都是活着的。
黎丰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被保护得很好,就是那时候。父亲一旦倒下&;,他就手足无措,什么&;都不知道做了。
那间屋子&;是土砖砌成的,外面糊着黄色的泥,在当时的农村很常见。但屋里的情形却并不常见。
被扔进去时,他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冰冷的、僵硬的、略微潮湿的。才回头,就对上一双眼睛,臭味也扑面而来。那是一具被勒死的尸体。绳索紧紧纠缠,像镶嵌在肉里。他吓得在地上乱窜,手粘到了尸体裤子里漏出的排泄物。他自己身下也顿时散发出腥臊。
因为过度恐惧想打嗝,因为过度恐惧内脏停转,因为过度恐惧失去意识。
耳边响起听不懂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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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交谈。
他依稀听到他们叫他“哥哥”。
逃跑是在他们即将被杀的时候,父亲拼死反抗,叫他“快逃”。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这么&;拼命地往外跑,跑,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一直跑到了外面。
他逃出来了吗?
时隔多年,黎丰玮问:“我逃出来了吗?”
他没得到回音。
空荡荡的房间里,瑛里靠墙坐着,泽琼依偎在他身边,双目无神,丧失抵抗能力,这&;种画面让黎丰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永远将这&;一刻铭记在心。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一直以来需要的就是这个。
刚提出要搜身的时候,瑛里根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就把手机当着他的面摔碎。上车前,他只问了一件事:“你没打泽琼吧?”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黎丰玮没头没尾地说,“我们随时都在准备应对危机。你是,我是,丁泽京也是。我们不会轻举妄动,但是也做好了挨打跟没命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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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里不说话,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进入那间屋子&;,黎丰玮把行&;李放好,随口告诉他“找地方坐吧”。泽琼过来时也得到了同样的指令。尽管室内根本找不到椅子&;。
但他们还是坐下&;了。
就像小时候所做的那样。
泽琼拖着锁链,看到瑛里时露出了最为灿烂的笑容。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回过头时,就连他自己也惊讶。瑛里并没有怎么愤怒,就像泽琼也丝毫没感到不适应一般。
尽管已经做了用一个人作人质威胁另一个人的行&;为,黎丰玮却还是像个没什么&;威胁的普通人,走在街上随时会淹没在人群的那种。
他们交谈,如同许多年没见过面的兄弟姐妹,黎丰玮说:“你们的年纪,本来该上大学了吧?”
“嗯,”瑛里说,“现在高一。”
“哦哦,学直线和圆的方程了吗?”黎丰玮只准备了自己一个人的食物,盘腿坐下&;,就像他们一样,直接坐在地上,然后开始吃饭,“那个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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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里没表现得困惑,单纯问他说:“我记得你好像比我们大四岁还是五岁。”
“你们看到死人不害怕吗?”
瑛里并不想聊起那些事,不过被问了,所以还是说:“什么&;?”
黎丰玮说:“我爸爸是你们杀的吧?”
“不是。”不管有没有撒谎,他都能表现得镇定自若。
黎丰玮忿忿地笑了:“我爸爸的尸体被你们埋在那种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野狗刨过。”
这&;一次,瑛里倒是回答得很快:“不会。”
“丁泽京,怎么不说话?”黎丰玮掰了一粒正在吃的玉米,朝从一开始就只安安静静抱着瑛里手臂的泽琼扔过去。
瑛里抬起手挡住,脸色在一瞬间变得不友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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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这样,”说着,他将那粒玉米握进手心,不动声色塞到背后的垫子下&;面,“你把这&;里弄得太像以前了。”
听到这个评价时,黎丰玮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他是托人帮忙,用别人的名字租住到她家隔壁的。这&;么&;多年里,黎丰玮打听过许多丁泽琼的消息,主要是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看看对他来说有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丁泽琼的爸爸叫丁超,妈妈叫兰海心,丁泽琼几岁时就分居了。邻里邻居一墙之隔,不少&;人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仅凭不当面议论来维系相安无事的关系,不知道算不算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智慧。
网络还没成为日常的时代,吃过晚饭,下&;楼走走,随便就能听到谈论琐事的声音。作为未成年人,卷进过那种案件并不会被公布。但小地方是没有秘密的,当事人再怎么缄口不言,也只不过徒然增加不同说法的数量罢了。泽琼是茶余饭后的宠儿,有人猜到她被诱拐了,不少&;人坚信她被侵犯了,唉声叹气说“造孽”,又感慨“以后怎么嫁得出去”。但其实他们并不在乎究竟她的未来会怎样。
兰海心带着她搬家数次,那些说法也继续变换形态。他们希望销声匿迹的不仅仅是泽琼遭遇的浩劫本身。
还有其他东西。
丁泽京小朋友失踪两个月,警方才得知这件事。
暑假结束,学校老师打电话给兰海心,询问孩子&;为什么&;没去上学。兰海心正同时跟驾校老师和舞厅认识的男人打得火热。她骂骂咧咧联系丁超,什么&;时候把放在他那的孩子送回来,丁超却反问她是不是忘了约定,这&;个假期根本没把孩子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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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黎丰玮第一次亲眼见到兰海心。这&;个女人早已没有当初的风华正茂,形貌枯槁,疑神疑鬼。就连房东都忍不住暗骂:“疯疯癫癫。”
记忆退散,回到眼前,黎丰玮还是感到好笑,即便他也说不上来哪里好笑,或许因为他也经常被说“疯疯癫癫”。
瑛里问:“之前&;,就是以前&;那一带,有人被用钻头卷死了。你知不知道?”
“有这&;回事?”这&;是黎丰玮的回答。
瑛里盯着黎丰玮的脸,不希望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但经历过同样的事件后,他们似乎都变成了同一种人,不论所说的话是真是假,都不会留下&;一点一滴破绽。
黎丰玮走了出去。
门被从外面锁上了。瑛里默默注视着那扇门关拢,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打算。身旁的泽琼好像动弹不得的玩偶,依靠着他,紧贴着他,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赖以生存。
她终于开口了。七年前就是这样,泽琼从来只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开口说话。泽琼说:“抱着我。”
瑛里如她所愿,用要杀死她的力气&;拥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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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他只在别人家见过小狗。
她刚来时,鼻孔被血和鼻涕堵塞了,用嘴喘气&;的话,会随着肋骨起伏疼痛。唾液像洞穴里的水积蓄在口腔中,被用脚尖挑着肚子&;翻身时,有什么&;滑落卡在喉咙眼。险些堵塞气&;管的牙齿溅到地上。
他对她说了什么&;?好像是“很快就好了”,还有别的什么&;吗?“没关系”“不要紧”“我会保护你”,大概就是这几句。
饿到极点的时候会干呕,半夜会小腿抽筋,身上又脏又臭,本来就很难受了,她还动不动就哭,让他很烦躁。但有时候,她也会唱从学校学来的歌,那又令他感到惬意起来。
还在村子&;里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被关起来度过。危险只来自门外。只有门打开时,他们才会遭遇不幸。与门被打开相比,其他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获救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他们无一不在等待。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幸就已经注定了。难以适应平静祥和的生活,无时不刻不在为新一轮的灾难和危险作准备,铡刀悬在半空中,也许下一秒就会落下,也许明天才落下。
每当闭上眼睛,会担心是否将被什么&;碰撞,一旦不靠墙,就总觉得会被人从身后袭击。入睡之前&;必定会焦虑,或许醒来后就会发现自己身处地狱。
究竟是人间本处地狱之中,还是地狱原先就看起来像人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