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揣着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大牛”,还有豹哥预付的那点零钱,走在人行道上。钱不多,甚至不够支付他那个鸽子笼出租屋一个月的租金,但至少,不用露宿街头,肚子也暂时摆脱了抗议。
这就是八十年代的香江,一个遍地黄金也遍地荆棘的时代。经济正在腾飞,摩天大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股市楼市一片火热,娱乐业更是蓬勃发展,仿佛每个人都有机会一夜暴富。
然而,这一切的繁华,似乎都与此刻的顾远无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廉价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这身行头,活脱脱就是一个标准的“扑街仔”。
“开局负资产,标准流程。”顾远心里自嘲了一句。想当年,他哪个项目启动资金不是八位数起步?现在却要为几百块的房租发愁。这种落差,确实有点……戏剧性。
不过,情绪这东西,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控全局的导演来说,是最先需要管理好的部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感怀伤世更是浪费时间。他现在需要的,是冷静,是计划,是执行力。
《遥远的他》已经出手,对赌协议也已签下。这步棋走得险,但回报也足够诱人。一旦成功,不仅能解决燃眉之急,还能初步在这个圈子里立足,甚至收获一个未来的歌神作为潜在盟友。
当然,前提是阿友能顶住压力,把歌唱好。
现在的阿友还只是个在酒吧驻唱,没什么名气。豹哥那边会不会尽心尽力去推广,也是个未知数。
顾远在心里快速评估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免费给豹哥写十首歌。以我脑子里的‘资料库’,这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豹哥损失的,可能是未来几年的摇钱树,他更不想输。”
想到这里,顾远的脚步稍微轻快了些。他需要尽快找个稳定的落脚点,至少能让他安心“创作”。那个随时可能被房东赶出来的出租屋,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街角的商铺正在最后收摊,老板娘费力地拉下沉重的铁闸门,发出“哐啷啷”的刺耳声响,宣告着一天的结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顾远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街角冲出,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小巷。
那身影看起来像个年轻女孩,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脚上的高跟鞋让她跑起来十分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脚步声杂乱。
“妈的!跑哪去了?”
“刚才明明看到她拐进这边了!”
“搜!给老子仔细搜!”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堵在了巷口,凶神恶煞地四下张望。其中一个眼尖,看到了站在路灯阴影下的顾远。
“喂!小子!”领头的那个黄毛混混,叼着烟,歪着头,很不客气地朝顾远扬了扬下巴,“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妞跑过去?”
顾远瞥了一眼那几个混混,标准的底层古惑仔,没什么战斗力,但足够烦人。
“那边。”顾远指向相反的方向。
黄毛混混狐疑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边是一条比较宽敞的马路,没什么遮挡。
“妈的,真会跑!”另一个混混啐了一口,“走!那边追!”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朝着顾远指的方向追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巷口恢复了安静。
顾远等了几秒,确定那些人走远了,才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那个女孩探出头来,确认安全后,松了口气,扶着墙壁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裙子上也沾了些灰尘,脸上惊魂未定。衣着很妖艳,但面容却很淳朴。
看到顾远,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这个人刚才帮了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顾远面前,微微低下头,小声说道:“谢谢你。”
声音怯怯的,带着一丝沙哑,还有点轻微的颤抖。
顾远听她口音,心里微微一动。很标准的山东腔调,和他前世的家乡口音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内地来的同胞?”顾远换回了普通话。
当时的香江一般把她这样的人称作北姑。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语气平和,居然称呼她同胞。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更低了,“俺是山东来的。”
看到对方没有立刻露出嫌弃,女孩心里的戒备似乎稍稍放下了一些。
顾远打量着她。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八九岁。皮肤很白,五官清秀,只是被这身不太合身的艳丽衣服和略显夸张的妆容(虽然现在已经哭花了不少)给掩盖了。
她紧紧攥着裙角,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红痕,像是被人用力抓过。脚上的高跟鞋也磨破了皮,渗出点点血迹。看起来确实很狼狈。
“刚才那些人……”顾远问。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
“俺……我是来香江投奔亲戚的,介绍我来的人说亲戚在这边开了个大公司,能给我找份好工作。”她断断续祟地解释着,声音带着哭腔,“结果来了才发现,地址是假的,人也找不到……我的证件和钱,路上……路上被人偷了……”
“后来遇到一个老乡,她说给俺……我介绍工作,在夜总会当服务员,包吃包住,工资还高。我想着先干着,攒点钱再想办法……”
“一开始还好,就是端茶倒水,陪客人聊聊天。可今天晚上,那个经理……他让我陪一个客人出去过夜……我不愿意,就跑了出来……他们就追我……”
女孩越说越委屈,声音哽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冲花了本就不怎么样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的泪痕。
顾远静静地听着。这种故事,在八十年代的香江,不算新鲜。无数怀揣着梦想或者被生活所迫的内地人涌入这座城市,幸运的抓住了机遇,不幸的,则可能陷入更深的泥潭。
眼前这个女孩,显然属于后者。
顾远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那点钱。他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帮人?怎么帮?他连自己的下一顿饭在哪里都还没着落。
可是,看着女孩那张无助的脸庞,听着那熟悉的乡音,顾远心里某个角落,终究还是被触动了一下。
前世的他也是山东人。这份乡情,即便隔了一个时空,也依然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顾远问。
“我叫李晓红。”女孩抽噎着回答。
一个很符合那个年代的名字。
“你现在……打算去哪?”顾远又问。
李晓红茫然地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不知道……没地方去……钱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夜风更凉了。顾远看着她单薄的连衣裙,在风中瑟瑟发抖,心里产生一丝不忍。
顾远不是圣人,更不是烂好人。他深知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贸然插手别人的困境,很可能会把自己也拖下水。尤其是在香江这种地方,麻烦往往是连锁反应。
但是,就这么把一个刚逃出狼窝,走投无路的同乡小姑娘扔在街头?
顾远做不到。
也许是那份残存的乡情,也许是骨子里那点还没被社会彻底磨灭的良知,也许……只是单纯觉得,这姑娘的眼神,让他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关于“初心”的东西。
“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顾远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街角一家还亮着灯的小食摊,“填饱肚子再说。”
李晓红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顾远没再多说,率先迈步朝食摊走去。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李红还呆在原地,便道:“跟上。”
李晓红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擦了擦眼泪,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食摊很简单,几张折叠桌,几个塑料凳。顾远要了两碗最便宜的鱼蛋粉,又要了杯热奶茶给李红暖身子。
热气腾腾的粉面端上来,李红似乎是真的饿坏了,也顾不上仪态,埋头就吃了起来,吃得又快又急,差点呛到。
顾远慢慢吃着自己的那份,看着对面的女孩。她的吃相并不算难看,只是透着一股长期饥饿后的急切。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顾远递过去一张纸巾。
李晓红接过纸巾,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一碗粉下肚,李晓红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情绪也稳定了不少。
“谢谢大哥。”她小声说,眼神里带着感激,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俺……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远放下筷子,看着她:“你那个亲戚,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李红摇摇头:“介绍我来的人,现在也联系不上了。我连香江话都听不太懂,字也认不全……”
“身份证件呢?”
“来的时候是旅游签注,早就过期了。现在是黑户……”李红的声音越来越低。
黑户,没钱,没地方住,语言不通,还被夜总会的人盯上了。
顾远皱了皱眉。香江的房租是出了名的贵,他自己那个小单间都快负担不起了,更别说再添一个人。而且收留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黑户,一旦被查到,他自己也会有大麻烦。
“大哥,我……我什么都能干!”李红似乎看出了顾远的为难,急切地说道,“我有力气,不怕吃苦!洗碗扫地,什么都行!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就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带着哀求的目光看着顾远。
顾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收留她,麻烦。不收留她,让她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流落街头,那些混混说不定还会找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似乎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顾远不是没见过底层挣扎的人,前世在片场,各种龙套群演,比这更惨的也不是没有。但那时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导演,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却很少会真正去介入他们的生活。
而现在,他自己也成了挣扎的底层一员。
也许是身份的转变,让他更能体会到这种无助和绝望。
最终,顾远轻轻叹了口气。
“我住的地方很小,也很破,随时可能被房东赶走。”顾远看着李晓红,把丑话说在前面,“而且,我没多少钱。”
李晓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关系!我不怕!多小多破都没关系!我可以睡地上!我不花你的钱,俺会想办法自己挣钱!”
看着她那急切又充满希冀的眼神,顾远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
离开食摊,顾远用身上仅剩的硬币付了账。
带着李晓红回到那栋破旧的唐楼,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打开自己那个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时,顾远甚至能感觉到李晓红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房间确实太小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个破旧的衣柜,几乎就占据了所有空间。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所谓的“小客厅”,不过是门口到床边那不足两平米的空地。
“你就……睡这里吧。”顾远指了指那片空地。他从衣柜里翻出一床薄薄的旧毯子,扔在地上,“我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你先将就一晚。”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李晓红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在那片空地上坐下,把毯子铺好,蜷缩起身子。
顾远没再说什么,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依旧灯火闪烁的城市夜景。
麻烦来了。
一个计划外的变量,一个需要消耗资源的“负担”。
但不知为何,看着蜷缩在角落里,带着一丝惊恐和不安,却又透着对未来微弱希望的李晓红,顾远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烦躁。
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一部电影,刚刚走完平稳的铺垫,突然插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是好是坏,尚未可知,但至少,让原本单调的剧情,多了一丝波澜。
“导演的本能吗?”顾远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