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哥往后靠了靠,肥硕的身体陷进沙发里,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年轻人,有才华是好事。”豹哥的声音带着一种掂量,“不过呢,在香江这地方,光有才华还不够,得有门路,有靠山,懂不懂?”
顾远没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制片人。这种平静,反而让豹哥准备好的一肚子江湖道理有点卡壳。
“你这两首歌,很不错。”豹哥换了个口气,试图占据主导,“这样吧,签给我,以后你写的歌,我帮你推,保证让你吃香喝辣,怎么样?价钱好商量。”
顾远心下了然。标准的收编套路,对于有潜力的新人,先画个大饼,再用一份长约牢牢套住。前世在娱乐圈,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豹哥抬举了。”顾远微微一笑,客气,但疏离感十足,“不过,写歌这种事,看的是灵感,讲的是心情。”
他顿了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签长约,对我来说,就像给鸟儿上了锁链。灵感这东西,说没就没。到时候写不出好东西,占着豹哥你的资源,对你我都没好处,不是吗?”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软针,精准地刺中了豹哥最在意的地方——利益。他混江湖,求的是财。一个没有产出的“创作人”,签回来有什么用?
豹哥眯起了眼,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却老练得不像话,谈吐间的从容淡定,完全不像个刚在酒吧卖唱讨生活的落魄仔。这小子,有点意思。
“哦?”豹哥拖长了声音,带着点试探的意味,“那你的意思是?”
“合作。”顾远吐出两个字,清晰干脆。
“怎么个合作法?”豹哥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几分兴趣。他倒要看看,这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远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转向刚才那个抱着吉他,被豹哥喊作“阿友”的年轻人。
顾远收回目光,看向豹哥:“刚才那位……姓张的朋友,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他唱歌。”他状似回忆了一下,“你叫他阿友,对吧?”
豹哥点点头,没说话,等着顾远的下文。
“我觉得,《遥远的他》这首歌,他能唱红。”顾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话一出,不仅豹哥愣了一下,连旁边的阿友本人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豹哥皱眉:“阿友?他唱功是不赖,但……你说他能唱红这首歌?”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在他看来,阿友只是个在酒吧里唱歌还算过得去的小年轻,离“红”这个字,差得太远。
“豹哥,”顾远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微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般的调侃,“大众觉得好听,才是真的好听。你觉得好不好听,不重要。”
这话有点冲。豹哥脸色沉了沉,被一个毛头小子当面说他不懂音乐审美,这让他有点不爽:“哦?你的意思是你就能代表大众审美?”
“我不能代表。”顾远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但他能不能唱红,我们可以试试。”
“怎么试?”
“很简单。”顾远看着豹哥,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闪躲,“这首歌,给阿友唱。录出来,推出去。如果红了,这首歌带来的纯利润,你,我,还有阿友,平分。”
“平分?”豹哥挑了挑眉,这小子口气不小。
“如果,”顾远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他唱不红,或者说,市场反响平平。我,顾远,再免费给你写十首同等质量的歌,任你处置。”
十首歌!
豹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刚才那两首歌的质量,他心里有数。尤其是《遥远的他》,那种直击人心的爱情,简直是为现在市场量身定做的。如果真能再拿出十首同等水平的……
他看向顾远,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动摇或者吹牛的痕迹。
没有。
只有平静,和一种近乎漠然的自信。
豹哥混迹江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虚张声势。那种自信,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装的。
再看旁边的阿友,虽然还是一脸懵懂和紧张,但眼神深处,已经燃起了一丝渴望的火苗。
豹哥开始快速盘算。
风险是什么?找个录音棚,让阿友把歌录出来,再找些电台的朋友推一推。花不了多少钱。对于他掌控的场子和一些灰色收入来说,这点投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收益呢?如果真红了,一首歌带来的利润可能远超想象。更重要的是,他等于发掘了一个潜力巨大的新人阿友,还搭上了一个才华深不可测的创作人顾远。这买卖,怎么算都划算。
至于顾远说的“唱不红赔十首”,豹哥心里其实没太当回事。真要是不红,他有的是办法让这小子把歌“吐”出来。但在商言商,对方既然摆出了姿态,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一副“我可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表情,重重地一拍大腿:“好!年轻人有魄力!我就信你一次!”
他指了指旁边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阿友:“阿友,听到没?这位顾先生看好你,给你个机会,你可得抓住了!”
八十年代初的阿友,此刻还只是个在酒吧驻唱,对前途感到迷茫的年轻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机会”砸得有点晕,只是下意识地点头,看向顾远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不确定。
顾远对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不过,”豹哥话锋一转,江湖老油条的本色显露无疑,“既然是合作,有些事情得先说清楚。录歌、发行的费用,算我的投资。利润嘛……三七分,我七,你三。”他故意忽略了刚才顾远说的三人平分,想再压榨一下。
顾远像是没听出他的讨价还价,只是淡淡地说道:“豹哥,我说的是纯利润,扣除所有成本之后的。我们三个,平分。”他再次强调了“三个”和“平分”。
“而且,”顾远补充道,“这首歌的版权,词、曲,都归我个人所有。你们只有演唱和发行的代理权,期限……就定一年吧。一年后,我们再看情况谈续约。”
豹哥的脸色又是一变。这小子,寸步不让啊!不仅要平分利润,还要把版权牢牢抓在手里,只给一年代理权?这哪是合作,这简直是请了个神仙,还得好生供着!
“年轻人,你这条件,有点苛刻了吧?”豹哥的声音冷了几分。
“苛刻吗?”顾远反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豹哥,你想想,如果这首歌不红,你损失的不过是一些小钱。如果红了,你白得三成纯利,还卖了我一个人情,发掘了一个新人。而我,赌上的是我的名誉,还有未来可能价值连城的十首歌。到底谁的风险更大?”
他顿了顿,看着豹哥变幻不定的脸色,继续道:“至于版权,这是创作人的底线。歌是我的,我自然要拥有它。代理权给一年,是表示我的诚意,也是给大家一个磨合期。如果合作愉快,未来好歌多的是,不是吗?”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软硬兼施,把利害关系分析得明明白白。豹哥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被说服了。这小子,不仅歌写得好,这谈判的本事,也他妈是个人才!
他沉默了。手指不再敲打扶手,而是捏着下巴,眼神闪烁。
平分……一年代理权……
这条件确实不如他预期的那样能把顾远彻底掌控,但正如顾远所说,风险确实不高,潜在收益却很大。而且,这年轻人表现出的从容和专业,让他隐隐觉得,这笔买卖,或许真的能成。
“好!”豹哥终于下定决心,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虽然比刚才略显勉强,“就按你说的办!平分!一年代理!阿友,还不快谢谢顾先生!”
阿友如梦初醒:“谢谢顾先生!谢谢顾先生!”声音都有些颤抖。
顾远坦对豹哥道:“那就这么定了。尽快安排录音吧,我相信阿友的声音,能把这首歌的感觉唱出来。”
“没问题!录音棚的事情包在我身上!”豹哥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把这首歌的利益最大化了。虽然没能签下长约,但能先靠这首歌赚一笔,顺便看看这顾远的成色,也不亏。
事情谈妥,酒吧里的气氛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豹哥招呼着手下拿来了纸笔。
“顾先生,既然要合作,总得留个联系方式吧?”
顾远接过纸笔,没有写电话——他现在连个住处都快保不住了,哪来的电话。他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顾远”,以及他目前还勉强能落脚的那个出租屋的大概地址,精确到哪条街。
“我这几天可能不太方便联系,”顾远实话实说,毕竟身无分文是事实,“录音的事情定下来,可以去这个地址附近的报刊亭留个话,说找顾远就行,我会去看。”
豹哥看着纸上那简陋的地址,眉头又皱了皱。这小子,混得这么惨?连个电话都没有?但他转念一想,越是这样,越说明对方是真的急需用钱,也越不可能拿这种大事开玩笑。
“行!我知道了。”豹哥收起纸条,站起身,“今天就先这样。阿友,你跟顾先生再熟悉熟悉,聊聊歌的事。录音棚那边我尽快安排,到时候通知你!”
说完,豹哥带着几个手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酒吧。
酒吧里,只剩下顾远和还有些手足无措的阿友,以及几个看热闹的乐手。
刚才还喧闹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友看着顾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激动、感激、紧张、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顾远倒是很放松,他拿起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廉价威士忌,抿了一口。冰块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酒液温吞,口感算不上好,但此刻,却让他感觉到了几分真实。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虽然过程有点像是在走钢丝,但结果还算理想。
他看向阿友,这位未来的歌神,此刻还带着青涩和拘谨。
“坐。”顾远指了指旁边的空位。
阿友连忙坐下,身体坐得笔直。
“别紧张。”顾远笑了笑,“豹哥那边,我去沟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遥远的他》这首歌练好,理解透彻。”
他想了想,补充道:“这首歌,讲的是失去挚爱的痛苦和思念,但不是歇斯底里,是那种深埋心底,午夜梦回时才会涌上来的痛。你的嗓音条件很好,技巧方面……”
顾远停顿了一下,脑海里闪过无数关于张学友未来唱法的分析资料。
“技巧方面,现在不用想太多花哨的东西。用你最真挚的情感去唱,把那种求而不得的苦涩,唱进骨子里。记住,不是哭喊,是隐忍的痛。”顾远用导演指导演员的方式,开始给阿友说戏,哦不,说歌。
阿友听得似懂非懂,但顾远话语里的专业和自信,让他不由自主地认真倾听,默默点头。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对音乐的理解,似乎深不可测。
“谱子你记下了吗?”顾远问。
“记……记下了!”友连阿忙点头,刚才顾远写谱的时候,他就凑在旁边看,凭着音乐人的本能,已经记了个七七八八。
“好。回去多练练,找找感觉。”顾远站起身,“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录音的事,等豹哥通知。”
“顾先生!”阿友也赶紧站起来,“我……我一定好好练!”
顾远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家龙蛇混杂的酒吧。
走出酒吧,凌晨的凉风吹在脸上,让顾远混沌的思绪清醒了不少。手里攥着刚才豹哥“预支”给他的一点“车马费”——几张皱巴巴的港币,不多,但至少能让他暂时不用担心下一顿饭和下个月的房租。
第一桶金的来源算是有了着落,虽然是以一种略显江湖的方式。但这仅仅是开始。
他的目标,可不是当一个卖歌的枪手。
导演,才是他的本行,他的战场。
脑海中的那个庞大资料库,才是他真正的依仗。无数经典的电影剧本、拍摄手法、市场分析……那才是能让他在这个黄金年代真正搅动风云的东西。
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生存问题,然后,等待《遥远的他》发酵。
他需要一个稳定的住处,需要更多的启动资金,还需要……人脉。
想到人脉,顾远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天前遇到的那两个年轻人。
周星星,梁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