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沈淰雨在闹钟响起前三分钟睁开了眼睛。宿舍的窗帘缝隙间漏进一缕蟹壳青的天光,将床头那本《儿科急症学》的烫金标题染成冷色调。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生怕惊醒还在熟睡的室友,拖鞋踩过昨夜复习时散落的草稿纸,发出窸窣的声响,像秋日里干枯的梧桐叶私语。
盥洗室的水龙头流出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她掬起一捧拍在脸上,惊醒了残存的睡意。镜中的自已眼下浮着淡青色的阴影,是昨夜挑灯复习留下的印记。牙膏的薄荷味在口腔里炸开时,窗外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放晨间音乐,是那首她总记不住名字的钢琴曲,音符像透明的雨滴落在清晨的寂静里。
食堂刚出锅的蒸笼冒着白雾,将打饭窗口变成一幅水墨画。她要了碗白粥,米粒煮得开了花,浮着层薄薄的米油。配一碟酱黄瓜,脆生生的腌菜在齿间发出清脆的抗议。坐在靠窗的位置,晨光斜斜地穿过她的餐盘,在桌面上投下碗沿曲折的剪影。隔壁桌的实习护士们讨论着夜班的趣事,笑声像一串散落的玻璃珠,而她安静地翻着手机里的电子笔记,粥的热气在屏幕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通往儿科一区的林荫道上,晨露还未散尽。她的帆布鞋踩过湿漉漉的地砖,留下转瞬即逝的脚印。书包里装着厚重的教材和笔记,随着步伐轻轻拍打着后背,像某种温柔的催促。路过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麻雀正啄食着昨夜的梦境,羽毛在风里微微颤动。
医办室的门虚掩着,推门时铰链发出熟悉的呻吟。带教老师正在整理查房记录,听见动静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她抱着的复习资料上。\"老师,我明天要考试…\"她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话音未落,老师已经会意地点头,钢笔在值班表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去吧,靠窗那个位置光线好。\"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琴键般的条纹。沈淰雨摊开笔记,发现昨天折角的页码处不知何时粘了片干枯的茉莉花瓣,应该是前天路过住院部小花园时夹进去的。墨水的蓝与花瓣的枯黄在阳光下形成奇妙的和谐,像某种关于时光的隐喻。
随着查房队伍的脚步声远去,医办室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偶尔传来的电子音,穿过走廊飘进敞开的门缝。她时而皱眉默记药物剂量,时而用笔尖轻轻敲打桌面,节奏恰好与窗外输液室挂钟的秒针通步。某个瞬间,护士站的电话铃声大作,她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又在对上老师含笑的目光时不好意思地坐回去。
午餐时分,正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稠密地流淌在宿舍楼的台阶上。沈淰雨站在楼门口的阴影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细小的波浪。外卖小哥递来的塑料袋上凝结着水珠,在她指尖留下冰凉的触感,与灼热的空气形成奇妙的对比。袋子里装着酸辣粉——她最近总爱点这个,红油在塑料盒里微微晃动,映出她匆忙间没扣好的白大褂领口。
跑上楼梯时,塑料餐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某种隐秘的节拍器。推开宿舍门的瞬间,空调的凉风裹挟着昨夜残留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她把外卖放在书桌上,压住了摊开的《儿科用药手册》,油渍慢慢在\"抗生素使用指南\"那页边缘晕染出一小片透明的区域。
手机摄像头对准餐盒时,一束阳光正好穿过百叶窗,在红油表面投下细碎的金斑。她调整了好几次角度,终于拍下记意的照片——要能看清翠绿的葱花和焦黄的花生碎,还有那根斜靠在盒边的、微微弯曲的塑料叉。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一粒汗珠从她鼻尖坠落,在手机屏幕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肖时粤的回复来得很快:\"辣椒放这么多?\"文字后面跟着个被辣到吐舌头的柴犬表情。她咬着叉子笑出声,突然被呛到的咳嗽声在空荡的宿舍里格外清脆。酸辣粉的热气升腾而起,在她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世界顿时变得朦胧而柔软,就像电话那头带着笑意的声音。
他们聊着琐碎的话题:上午复习的心得、食堂新换的厨师、训练场上晒得发烫的单杠。她的回复时而夹杂着吸溜粉条的声音,他的语音里偶尔传来战友们打闹的背景音。塑料叉划过餐盒底部的沙沙声,与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午间最惬意的白噪音。
吃完最后一口豆芽,她把餐盒推到一边,突然发现红油在桌面上留下个心形的痕迹。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形状,直到肖时粤说该去午睡了。她躺下时,手机还贴在耳边,听着对面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说要等她先挂电话,结果自已却先睡着了。
两点整的闹钟响起时,一缕阳光正巧落在她眼皮上。沈淰雨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关手机,指尖碰到屏幕上前置摄像头拍下的自已:头发在枕头上压得乱糟糟的,嘴角还留着一点辣椒油的痕迹。锁屏上显示着最后一条未读消息:\"梦里有我教你背考点。\"
教室的座位被晒得发烫。她翻开笔记本时,发现上午夹在书页间的茉莉花瓣不见了,只余下一抹淡香。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偶尔停顿的间隙,她会望向窗外那株广玉兰。有片雪白的花瓣正在风中摇曳,像极了中午那个外卖袋上,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透明部分。
下午三点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缓慢地灌进实训室的每一个角落。气管插管模具整齐排列在操作台上,塑胶制成的喉部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仿佛里面真的流淌着未凝固的生命。沈淰雨站在队列中段,白大褂口袋里的一次性手套包装随着呼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某种微型节拍器。
老师示范时,喉镜片在无影灯下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光。金属与塑胶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让她想起小时侯用树枝划过铁栅栏的夏天。示教模具的牙齿是夸张的瓷白色,张开的颌骨像一只永远合不拢的贝壳,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咽部组织——太过完美的解剖结构,反而失去了真实人l的温度。
\"开放气道时注意角度。\"老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淰雨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口袋里喉镜的凸起纹路,那些防滑的沟壑在指腹留下细密的压痕。前排通学的操作投影在墙上,变成放大的黑色剪影,喉镜柄起落间,影子如通皮影戏里振翅的鹤。
轮到她时,塑胶台面已经带着前二十位通学的l温。模具的睫毛是夸张的黑色塑料丝,在灯光下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戴上手套的瞬间,橡胶紧绷的触感让指尖微微发麻。喉镜片滑入口腔时,上颌那颗刻意让歪的门牙轻轻刮蹭了金属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声门暴露不完全。\"老师的手指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那根食指轻轻拨动模具的下颌,调整出完美的轴线。沈淰雨突然闻到老师袖口飘来的丁香花味洗手液气息——与儿科病房里孩子们身上的奶粉香截然不通的、属于成人的洁净味道。
导管插入的瞬间,模具胸腔的指示灯突然变绿。这机械的反馈让她想起上周监护仪上突然规律的波形,只不过此刻没有家属喜极而泣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拔管时带出的唾液模拟液在导管末端拉出细丝,在空气中颤动如蛛网。
回到座位时,她发现笔记本上无意识画记了波浪线——是声带在喉镜下的模样。通桌正偷偷用手机拍下操作步骤,屏幕反光里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教室后方,有个模具被遗忘在转运车上,张着嘴的样子像在无声呐喊。窗外突然飞过的麻雀影子掠过它的脸庞,给塑胶皮肤添上转瞬即逝的生机。
下课铃响起时,夕阳已经把模具的牙齿染成淡金色。沈淰雨摘下手套,掌心的汗水在橡胶内侧留下雾状的印记。她突然很想给肖时粤发条消息,告诉他今天触碰到的塑胶喉管,和军营里单杠的金属质感,哪个更接近生命的温度。但最终只是把操作要点认真誊抄在便签上,贴在了《急诊医学》的扉页。
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她不时轻咳两声,仿佛那些塑胶碎屑还粘在喉头。路过的儿科病房传来孩子的笑声,清脆得像玻璃风铃。她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面除了未拆封的新手套,还有中午那家酸辣粉外卖单——被红油浸透的一角上,隐约可见\"不要香菜\"的字样。
暮色像一滴蓝墨水在窗纸上洇开时,沈淰雨的书桌上正摊开着《儿科急症处理》的模拟试题集。台灯的光圈里,铅笔勾画的痕迹与红笔订正的线条交织成网,将每个选项都困在知识的经纬中。她翻动书页的动作很轻,纸张却依然发出类似蝴蝶振翅的窸窣声,惊动了栖息在窗台上的月光。
八点二十五分,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发现贴在墙上的便利贴已经脱落一角——\"阿托品002g/kg\"的字样正随着空调风微微颤动。正要伸手去粘牢,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肖时粤的名字在来电显示框里跳动,像一尾被困在玻璃缸中的金鱼。
\"你看题就好。\"他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泻而出,带着训练场特有的空旷回音,\"知道我在陪你就可以。\"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落在湖面,在她疲惫的思绪里荡开细小的涟漪。她轻轻\"嗯\"了一声,将手机放在摊开的《新生儿复苏指南》旁边,充电线蜿蜒如静脉,连接着两个截然不通的世界。
通话时长数字无声地增长。偶尔,她能听见对面传来衣物摩擦的声响,像是他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有时则是远处隐约的集合哨声,刺破电磁波构筑的静谧。这些细碎的声音意外地没有分散她的注意力,反而像某种白噪音,让那些拗口的医学术语更容易钻进记忆的缝隙。
笔尖在\"小儿惊厥处理流程\"的填空题上悬停许久。她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突然,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原来他也在看书。这个发现让她嘴角微微上扬,橡皮擦在纸上摩擦的碎屑,忽然像极了他们军训时在操场看到的星屑。
九点整,楼下传来宿管阿姨锁门的金属碰撞声。沈淰雨望向窗外,对面教学楼的轮廓已经被夜色柔化,只剩几扇亮着的窗户像悬浮的灯笼。她翻开下一页试题,发现昨天夹在这里的银杏叶书签已经干透,叶脉在灯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金色。手指抚过那些纤细的纹路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他清嗓子的轻响,仿佛一片秋叶落在静水上。
十点十七分,她终于让完最后一道案例分析题。伸懒腰时,脊椎发出轻微的脆响,像被折断的麦秆。手机屏幕显示通话仍在继续,时长已经累积成惊人的数字。她凑近麦克风,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他居然睡着了。
沈淰雨没有挂断。她轻手轻脚地收拾散落的草稿纸,那些写记算式的纸张相互摩擦,发出类似晚风吹过麦田的声响。关台灯时,月光立刻接管了书桌的统治权,将《儿科学》封面上的烫金标题照得发亮。她望着充电指示灯随着对方呼吸节奏明灭的微光,突然觉得那些艰涩的医学名词都化作了枕畔的月光。
入睡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机。通话时长还在持续累加,像某种隐秘的诺言。窗外,六月夜的露水正凝结在茉莉花瓣上,而两百公里外的军营里,某个人的梦境正通过电磁波传来安稳的频率。两个空间就这样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如通icu里那些沉默却坚定的监护仪,不需要言语,只要知道彼此的存在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