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惊年已走了许久。
卫醒时浑浑噩噩地捡着碎片,满手都是细碎的伤口,鲜血淌了半身。
更深露重,四处寂静。
扶奕走进来时发现卫醒时还在麻木地拾起碎片,他心有愧疚,上去对她道:“幸莳姑娘,主子让我接你回去。
”她好似没有听见,徒劳地捻起尖锐细碎的碎玉粉末,伤口恶化严重,瞧着就生疼。
“幸莳姑娘……”他又叫了一遍。
“滚。
”没有血色的唇瓣微启,漠然吐出一个字。
“主子说不用捡了,接您回府。
”扶奕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随着几声脆响,卫醒时将怀中所有的碎片狠狠掷在地上,彻底是碎的不能再碎了。
“我叫你滚!”她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朝他吼道,眼底冷意凛然。
扶奕咬咬牙,两步上前眼疾手快将她敲晕,卫醒时躲避不及,软软倒地。
扶奕忙伸手揽住她,运起轻功飞回相府。
深夜,相府书房,灯如昼。
宿惊年将将沐浴过,洗去一身血腥,他自顾自处理好身上的伤口,肩膀上缠着厚厚纱布。
角落里的香炉燃着他惯用的迦南香,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美人画像。
或站或坐,或笑或闹,有放风筝的,有垂头抚琴的,美人国色天香,冰肌玉骨,一眼望去竟全是同一人。
他眷恋地轻抚过画上女子的眉眼,神情落寞。
书房中仅摆着一个檀木书架,书籍并不算多。
更多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物件,云纹团扇,妆奁盒子,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最显眼的,当属一盏芙蓉提花灯,蜡炬已干。
木架上的所有物品都一尘不染,一看便知是被人精心呵护着。
若陛下在这里,就能一眼认出柔嘉长公主丧仪上丢失的珍爱之物——那盏芙蓉提花灯。
宿惊年行至桌案旁,拿起一把小巧精致的刻刀,对着管家送来的汉白羊脂玉开始精细雕琢。
指尖略有薄茧,对雕刻却并不熟练。
过了半个时辰,才堪堪雕出一片花瓣的雏形,手指还被不小心割破,又流出点点鲜血。
他抿唇,将手指上的伤口包起来,继续笨拙地用心雕刻。
“主子,幸莳姑娘已经在留芳斋了。
”门外,扶奕低声禀报。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多的反应。
不觉间天光破晓,第一缕朝阳刺破寂夜时,宿惊年才勉强弄出了一个坑坑洼洼的白玉兰花苞雏形,他认真地擦去上面不经意被沾染的淡淡血迹,随手拉开梨花木抽屉,放了进去。
本就受了伤,再加之一夜未睡,他精神头不是很足。
还是强撑着换好朝服上朝去了。
下朝后陛下又留了他,卫熙闻看他眼底泛着淡淡乌青,关怀道:“宿卿昨夜是没休息好吗?”宿惊年摇头:“谢陛下关心。
”卫熙闻颔首:“朕听安华说,昨夜你和你那外室遇袭,没出什么事吧?”“并未。
”他答。
卫熙闻若有所思地扶着下巴,又和他商议几句最近筹谋的事儿,便叫他回去了。
宿惊年不意外宋安华会将昨夜的事告诉陛下,毕竟宋安华以及他背后的宋家和皇室关系一直紧密。
待宿惊年走后,卫熙闻慢悠悠站起身,随意拢了拢袖子,突然用力地一把推倒了龙椅后的屏风。
屏风倒下,砸到规矩跪在后头的白衣郎君身上。
卫熙闻语气淡漠,威压感十足:“安华,若不是你是皇姐的心上人,朕早已经赐你毒酒了。
”宋安华伏地,屏风压在他身上,遂也跟着落了半截弧度:“臣知罪。
”“那不过是个冒牌货!”卫熙闻气得上前踹他两脚,目眦欲裂,“你和宿惊年都这么护着她,就不怕皇姐寒心吗?”宋安华疼得面色发白,忍着痛道:“陛下也说了,那不过是个冒牌货,何必赶尽杀绝?”“呵。
”卫熙闻旋身拔出挂在墙上的佩剑,利刃出鞘,直直地指向宋安华。
宋安华大气不敢喘一口,匍匐在地。
“朕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他一字一句说着,声音坚定决绝,“冒犯皇姐。
再像,也是假的,她的存在只会玷污皇姐。
”“绝对不能再有下次,”卫熙闻的佩剑抵上他的脖颈,直逼要害,宋安华却躲都不敢躲,“否则,朕亲自送你去见她。
”“……是,臣知道了。
”——卫醒时醒来时已至晌午,眼眶酸涩,勉强睁开眼,浑身疼痛难忍。
窗棂半掩,暖光刺眼。
她撑着床坐起来,手掌按在床上传来一阵刺痛。
“嘶——”她看着自己缠满纱布的双手,喉间干渴,忍不住哑着嗓子喊道:“翠青!惜月!”翠青卷着袖子擦手上的水,慌忙推开门跑进来:“怎么了姑娘?”“给我倒杯水。
”她懒得动弹,恹恹地吩咐。
翠青忙给她递了杯水过去,挽起的窄袖落了半截。
卫醒时一口气畅快喝完,只觉如降甘霖,她舔舔唇,将白玉瓷盏搁置一旁:“惜月呢?怎么没瞧见她?”屋内一片寂静,卫醒时抬眸,只见翠青紧咬下唇,满脸委屈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察觉到不对劲,询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翠青不敢再看她,低着头小声说:“昨夜……扶奕哥送姑娘回来,说……说相爷吩咐,姑娘身份低,身边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把惜月调走了。
”她又惊又气,若是调走翠青也就罢了,毕竟翠青是宿惊年的人,可惜月是她的人,此举无异于断她臂膀!和芳又在杨词远身边做探子,卫醒时垂眸,她不能坐以待毙,偌大相府里,翠青都不能完全信任,只能想想办法,把惜月要回来。
可宿惊年昨晚的模样……明显是气狠了,怕是轻易哄不好。
她并不知他和宋安华之间有何过节,再加之宿惊年近来性情的确与从前她认知里的模样变化太大……卫醒时问:“那他可有说,我能否出府?”若是不能出府,便彻底与眼盲耳聋无异了。
翠青摇摇头:“扶奕哥没提到这个,想来应当是可以的。
”她心事重重,难保宿惊年不会安排人监视她,没有惜月相帮,翠青不可信,想再见到扶音难上加难。
罢了,实在不行,先将宿惊年哄好,把惜月要回来再说。
哪怕她的确不想因不是自己的错而低头,却也只能憋着这股气,能屈能伸才有机会替自己报仇。
这笔账以后找到机会再和他算。
卫醒时想起从前在公主府的事,咬咬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她知宿惊年不爱吃甜食,糕点之类更是少沾。
但每年母后忌辰,她都会亲手做芙蓉糕供奉母后,常会多做一些自己吃,有时会给面子地赏宿惊年一盘,不想他一不爱甜食的人竟会将一整盘吃得干干净净。
想来他应当是爱吃芙蓉糕的吧?卫醒时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
轻轻动一下都痛的厉害,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先养两日吧。
然而这两日并不好过。
府里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饶是卫醒时从小见过皇宫里无数腌臜事,也没想到宿惊年管的相府中,也会出现克扣衣食的事。
翠青去管事的那里领吃食,只带回来简陋的两菜一汤,一荤一素。
卫醒时勉强能拿着木筷吃饭,翠青愤懑地站在旁边:“……也不知道当时是谁巴巴地要讨好咱们姑娘,现在拿这些东西来敷衍,还说这本来就是姑娘的身份该有的东西。
”菜食寡盐少油,她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两口便不用了。
“还有治姑娘手伤的伤药,”翠青从窄袖中掏出一个粗陶瓷小瓶子,“都是下人才会用的,以往他们哪敢这么敷衍姑娘?”卫醒时倒是很淡然:“无妨,只要这府里没有别的女人,他们就不敢太过分。
”作为一个外室,地位的确比下人高不了多少。
之前宿惊年勉强算做是“宠爱”她,那些人不敢得罪,加之宿惊年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她这里送,吃穿用度堪比相府主母了,他们巴结她也正常。
现在么,不过是回到原本该有的位置上而已。
伤药不算太好,勉强能用,好得也就慢。
卫醒时也无所谓,每日该看话本就看话本,该吃吃该喝喝,并不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京城下起细细密密的春雨,思危阁院中的白玉兰被雨打花瓣,偶尔掉落几片莹白在地。
右厢房中,宿惊年一身黑袍,朱批公文,抬头瞥见窗外一瓣玉兰在雨中悠悠坠地。
他眼眸暗沉,神情莫名,轻声问:“她伤好了吗?”扶奕答:“还未。
”宿惊年走到窗边,探手接雨。
绵绵细雨凉意丝丝,缠绵的春意攀附上他的掌心。
“怎么还没好?”他淡淡诘问,看着那片掉落的白玉兰花瓣,面色晦暗。
扶奕这两日没有过多关注留芳斋,只有眼线会每日来禀报一声卫醒时做了什么。
“许是幸莳姑娘娇嫩,需得好好将养。
”“嗯。
”宿惊年转身,撑伞走进不绝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