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停了。
见三颗脑袋偃旗息鼓地垂着,秦书南长叹一口气:
“快要期末了,只要能考好,恶作剧的事情我就不跟你们爸妈说了。”
“下不为例,赶紧回家吧,免得待会雨下大了。”
三人忙保证绝不再犯,秦书南注视着他们踩着水花跑出院子,秦红霞冷哼一声。
“早跟你说过,夏槐就是烂到骨子里的祸水,你妈真是着了狐狸精的道,才上赶着订了这桩糟心的婚事。”
“那肉联厂的刘浩,论出身长相比你差远了,就因为攀了厂长的高枝,成天吆五喝六地摆领导架子,你样样都比他强,到现在还是得哄着学生的小老师。”
提起夏槐,秦红霞向来嘴上不积德。
换作秦书南当厂长女婿,她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为浩子谋岗位吗?
“书南啊,你听我一句劝,赶紧离婚,男人离婚不稀罕,日后照样能娶漂亮媳妇,你何必在一颗树上吊死呢?”
“不行,我答应过妈,日子过得再苦都不能离婚。”
秦书南想也不想就说道:
“女人离过婚就嫁不出去,我是不喜欢夏槐,可我不能毁了她后半辈子。”
“我的老天爷,她蛮横到连你学生都看不下去了,饭不让吃家不让回,这悍妇放咱们村里,是要被戳烂脊梁骨的。”
”就你还把她当个宝贝护着,生怕她离开你会过苦日子,说不准她在外头跟人孩子都有了。”
秦红霞刻薄的腔调刺得秦书南浑身不舒服,他冷下脸道:
“姑妈,你能别乱造夏槐的谣吗?是我不乐意待在家里,她没拦着不让我吃饭,更别提外面有人,编排这么下三烂的事情,你也不怕烂舌头。”
“我造谣?吃里扒外的东西,这些话分明是你说的,到头来你还不认账了?”
秦红霞气了个半死,见秦书南梗着脖子不说话,咬牙切齿地操起锅往外走。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母子就是纯心不想让我好过,行啊,你乐意当一辈子好人,那就趁早把人带回来,叫她收了不三不四的心思,安心在家给你生儿子。”
门口传来声巨响,显然是秦红霞在泄愤。
雨下大了,秦书南洗完澡时,桌上摆着碗清汤面,飘着蛋花和几根菜叶。
这碗面淡得跟洗锅水似的,秦书南勉强吃了两口,觉得实在难以下咽。
先前来家里吃饭的人,都对夏槐的手艺赞不绝口,那时他还不以为然。
“谁家媳妇没几道拿手菜?她也就来人时勤快,平日都得我上食堂吃。”
如今夏槐走了,秦书南才察觉他养叼了口味,连国营饭店的菜都觉得缺点味道。
“下次可别往家里带人了,我受不起这罪。”
秦红霞那张碎嘴子抱怨个不停,见面条基本没动,骂他没享福的命,得了少爷的病。
秦书南捂着耳朵躲回屋里,突然有点想夏槐。
她很安静,就算是诉苦,也是不温不火的模样。
记忆里,夏槐总是在操劳,不是拖地,就是擦桌子,忙得一刻都停不下来。
“书南,以后孩子们来家里,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你不让他们换鞋,屋里踩着都是泥印,我收拾起来很累。”
秦书南望着拖地的夏槐,她正按着腰肢,轻声道:
“他们要来,我总得备点吃的,做饭也要时间,况且他们也不太喜欢我……”
“什么不喜欢,他们叫你师娘时,你不也笑得很开心吗?”
秦书南不屑地冷哼,重新竖起报纸:
“我看你就是小气,我每月给你那么多钱票,这都不够你花?还要算计小孩子多吃的两颗糖?”
于是夏槐不说话了,秦书南认定她理亏,对她那声无奈的叹息视而不见。
他确实曾在课余时间说过,不乐意回家,不愿意见到母老虎之类的话。
可秦书南没想过,学生会因此对夏槐有偏见,甚至到了恶作剧的地步。
他猛地捏紧了梳妆台上的泥偶。
泥偶原先有一对,夏槐走时,丢掉了那只红脸蛋的女娃娃。
碎片还在垃圾桶内,秦书南捂住脸,觉得胸前喘不过气。
他想,那不止是恶作剧。
秦书南花了很长时间,挨个翻遍家中的抽屉。
夏槐走得匆忙,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带走所有东西。
只要他想,肯定能找到落下的。
当客卧响起断断续续的鼾声时,一道闪电映亮窗户。
秦书南无意踹翻了脚边的木箱。
箱子里装着他们结婚时穿过的喜服。
夏槐的喜服包着一本册子,还系着红绳,是秦书南没见过的老旧款式。
册子里全是画,墨笔勾勒着他同阮云霞的身影,晕染着漂亮的色彩。
每幅画都是他同阮云霞曾去过的地点,他年幼时送给阮云霞的糖,他骑着自行车带着阮云霞在街道飞驰,在百货商场他送了阮云霞新衣服。
画得栩栩如生,兴许是怕他不喜欢,夏槐还特意借相机拍了张黑白照片。
上面他和阮云霞依偎在一起,笑得无比灿烂。
“云霞爱吃的枣糕做法,我写在红纸上了,等你们结婚那天,我手把手教你做。”
画册里面夹着红包,纸张工工整整地写道:
“祝书南哥跟云霞姐一辈子幸福圆满,早生贵子。”
末尾是枣糕的配方。
秦书南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些画,满脑子都是夏槐含泪告诉他:
“我宁愿一辈子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嫁给心有所属之人。”
那时,秦书南觉得很可笑。
夏槐不惜下药毁了他的名节,也非要嫁给他不可,怎么还有脸说她不愿意?
可看到这本册子,秦书南突然有点怕了,他怕夏槐一直以来说的都是实话。
是他从未信过夏槐。
“书,书南哥,你在吗?”
等到雷声停息,门外传来细微的抽泣。
阮云霞浑身湿透,蜷缩在地上不断发抖,发丝间还挂着茶叶,眼睛哭得肿红。
“她们不让我进宿舍,还拿茶水泼我,骂我跳河是勾引男人,要告我犯了流氓罪。”
“可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现在所有人都骂我是烂鞋,说我不洁身自好,可明明是有人下了药,我却要背负他们的骂名。”
她仰起头,湿漉漉的眼眸溢满委屈,抿着唇去拉秦书南的衣角:
“书南哥,我真的无处可去了,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若是夏槐见了她这副模样,定然会觉得似曾相识。
阮云霞丈夫离婚那晚,她也是这般捂住扇肿的脸,哭着出现在秦书南门前的。
上辈子秦书南心软了,这辈子他也没能狠下心放任阮云霞不管。
他小心翼翼地将阮云霞揽入怀中,捂着她冰凉的手,温声道:
“你先披件衣服,我去给你打盆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