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白杨树叶凋零。
阿瑶站在南门外，目送送葬队伍远走。眼前是缓缓移动的清一色的亚麻白，远处是乌蒙蒙的天，间或几声寒鸦掠过，所及皆苍凉萧瑟。
“真晦气，刚到京城就撞见送葬的。”宝宁撅嘴嘀咕。
阿瑶忍不住叹气，这丫头，心直口快，日后定是要吃亏的。
“生死有命，岂能怪逝者。”她不得不叮嘱两句，“京城重地，不比江南，由着你的性胡诌，管好自己的嘴。”
宝宁怯怯，不再抱怨。
凄厉哀怨的唢呐声越来越远，阿瑶突然就想起路上茶肆间偶然听到的那句话——长安街上使人愁。
还真是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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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原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也都逐渐忙各自的营生去了。阿瑶走到旁边的包子铺前，要买六个包子。
宝宁不解，悄声问，“小姐，这都快到家了，您还买它们干什么。”
阿瑶懒得解释，只递了银钱给老板，装作无意间打听，“老板，刚才过去的送葬队伍是哪家的”
“那个啊，是魏国公府的老侯爷，哎呦。”老板说完直叹气，“满门抄斩喽。”
满门抄斩。
阿瑶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送葬队伍远去的方向。
离开京城多年，她早已不记得魏国公的样子。可听老板如此唏嘘，就知道事情定不是表面看来这样简单。
她也跟着老板叹息，顺口问，“为何就满门抄斩了。”
“为何？”老板抬眼看了下四周，“还能为何。得罪了当朝权相的人，非死即残。老侯爷这还是体面的，好歹留了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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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权相？”阿瑶忍不住皱眉，“可是那李洛阳？”
“这位公子，我看你是第一次进京，还不熟悉情况，莫要乱打听。”说话间有几个人围过来买包子，老板忙着照顾生意去了。
阿瑶抬脚往往前走。
李洛阳。
这个名字她听外祖提过。
外祖曾说，试问当今天下最权势滔天者，当属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之下，莫非其卒。
外祖还说，李洛阳平日里仗着手中权势，欺压百姓，残害忠良······
李洛阳如何，阿瑶丝毫不在意。
外祖病逝，祖母孱弱，舅母狠毒，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京城站稳脚跟，早日接祖母过来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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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一边想一边往前走，身边人突然多了起来，乱哄哄的。一群身披铠甲的士兵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挥舞手中利剑将人群分到两边，强迫着让出一条道来。宝宁冲在前面护着她，阿瑶跟着人群向后退。
“相爷到，相爷到······”
阿瑶听见很多人喊。
然后就看见李洛阳骑着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那匹纯正的异域汗血宝马，像一朵红云，从天而降。那样急，那样快，阿瑶来不及多看两眼，队伍已经从她面前掠过。
李洛阳率众在宝月楼前停下，阿瑶这才看清那张脸。
风光霁月，熠熠生辉。
像极了一个人。
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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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温润如玉，气质如兰。
眼前这人凛冽如冰，剑眉似铁。
阿瑶忍不住哆嗦。
可惜了，那样好看的一张脸。
那群爪牙从宝月楼揪出一人，狼狈不堪，扔到李洛阳面前。
阿瑶听人嘀咕惋惜，“唉，魏国公府完啦。”
她便猜到了。
魏国公三代单传，到如今膝下只有一孙，正是当街跪着这人的年纪。阿瑶低眉瞧他，衣衫不整，原本怜惜的一颗心瞬间硬了起来。
佛只救自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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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孙如此，魏国公府不完才怪。
“带回去。”李洛阳吐出三个字，跃身上马，玄色衣衫瞬间消失在宫城方向。
人群很快散开，长安街又恢复了方才的熙熙攘攘。
最是无情长安客，几家欢乐几家愁。
阿瑶默默收敛颜色，拉着宝宁闪进路边小店。
“小姐，我们为何······”宝宁话还未说完，就被阿瑶打断，她指着路上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小声说，“大夫人派人来接我们了。”
若不是大夫人，阿瑶实在想不出来，这偌大的京城，还有谁会如此记挂自己。算着她的行程，计着她归京的日子。然后安排几个家奴，等着她自投罗网。
阿瑶叹气，曹家终不是高枕无忧的栖身之所。
方才一团乱，宝宁这才注意到那几个则头贼脑之人。想到还是小姐细心，心中倍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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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那我们该怎么办。”
阿瑶冷眼瞧着外面，“不慌，就让她来个恶人先告状。”
阿瑶倒是想瞧瞧，这群人若是寻不到她，大夫人会在父亲面前说什么，一心惦记外祖家产的父亲又该如何。
宝宁不解，阿瑶却拉着她从小店后门出去，绕过几条巷子，转身进了一家中药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不认识阿瑶，上前来问“客官，要抓什么药，可带方子了？”
阿瑶故作正经，不拿方子也不抓药，只说要见掌柜的。
这间药材铺子是外祖留给阿瑶的嫁妆，连舅舅都不知道。她站在铺子中间，看着四周熟悉的柜格，想起幼时母亲在此处忙碌的身影，眼睑下垂，不由酸楚。
德叔很快从后院进来，他一个月前就收到了小小姐的来信，这日盼夜盼的，算着时间，不是今儿就是明日了。
这不，他刚到后院去整理药材，就听说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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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想着，应该是小小姐来了。
“小小姐，一路辛苦了。”不用细问，只看小姐这身装扮和风尘仆仆，就知一路上的艰辛。德叔心疼，老泪纵横。
德叔是外祖身边的老人，多年前母亲远嫁京城，外祖不放心，安排他跟着一起过来，在这京城繁华地开了间药铺。
是阿瑶信得过之人。
“德叔，阿瑶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阿瑶替他抹眼泪，“我听外祖说您同他一样，眼睛不好，可不能再哭了。”
提到外祖，主仆俩具是一阵心酸。
德叔更是控制不住，“老爷，老爷走得那样急，小的都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阿瑶宽慰他，两人行至后院厅堂。
“前不久，小小姐来信说要来京城谋生定居，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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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点头，“江南虽好，终究姓沈，非长久之计。”
小小姐虽然没细说，沈家的情况，德叔也清楚。老爷骤然病逝，夫人又一直身体孱弱，大少爷平日吃喝嫖赌，都是少夫人在张罗家里的生意。少夫人善妒，眼里揉不得沙子，小小姐怕是吃尽了苦头。
“德叔，我来京城，一是想安居谋一条生路，二是想查清我母亲的死因。”阿瑶起身站在窗棱前，明眸黯淡，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九年了，九年前，母亲带着她匆匆离开京城时，也是这样的天。
德叔知晓小小姐的心思，为了小姐，他自然愿意倾尽全力。可京城鱼龙混杂，她又是一介女流之辈，单是曹家，就虎视眈眈，更别提其余各方势力。
这是条异常艰难的路，德叔担心，“小小姐······”
阿瑶打断他，“德叔，我累了，想歇息。”
德叔哑口，“房间早已备好，小小姐随我来。”
临行前，阿瑶故意给曹家人送了信，说外祖病逝，家中无人做主，她是外姓之女，不能长居。只能携外祖留下银钱些许归家，望父亲母亲准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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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虽世代为官，到曹用平这一代仍居礼部尚书要职，可早已江河日下，外强中干，空有其表。听说阿瑶要回来了，立刻张罗着迎接。
不为别的，只为江南首富沈百万留下的巨额遗产。
曹用平清楚，沈百万心疼女儿，更心疼外孙女。他这一去，定是给阿瑶备好了嫁妆和日后生计。
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按信上说，今儿晌午怎么着也该进京了。可眼下都过了一刻多，还是不见半个人影。
曹用平满面忧愁。
当初清棉一怒之下带着阿瑶回到千里之外的沈家，细算下来，已经九年。走的时候，阿瑶还是个七岁的娃娃，如今十六，正适合出嫁。他原想着等阿瑶入府，沈家的财产到手，就将人许配出去。没想到这还没开始，就出了岔子。
大夫人坐在上头，“别是这丫头瞧出了咱们的心思，半路上跑了。”
曹用平说不可能。
若沈百万活着，凭那老贼，还有可能。现下他死了，沈家那些人个个是中看不中用，整日就知道花天酒地，败坏祖宗基业，哪有这等思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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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又说，“快派人去城墙附近寻寻，说不定是迷了路。”
曹用平觉得有理，立刻吩咐管家拿着阿瑶的画像出去找。
这房间是母亲从前住过的，阿瑶站在门外，细细打量。木门上雕着八仙过海、王母蟠桃、桃园三结义。小时候，母亲得了空，会给她讲这里面的小人都是谁谁谁，是什么性格，又有什么故事。
“德叔，我就住这间。”
德叔显然一愣，“小小姐，这······”
“我知道，我就住这里，你带宝宁去她的房间。”
德叔知道小小姐的脾气，只得领着宝宁去了。
阿瑶进屋立在房门中央，一应摆设都是当年模样。她抚摸案几上的杯盏，书桌上的砚台，墙角枯萎的绿梅，想起母亲去世前的苦痛和不甘，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