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听说了吗?今科殿试放榜,状元郎竟是咱们槐荫城的!”茶肆里,青衣老者将茶碗往榆木桌上一搁,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
早市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卖豆腐的张婶儿撩起围裙擦着手:“可是东街林家的希哥儿?那孩子打小就透着灵气,去年乡试时我给他送过豆腐,见他那眉眼生得跟画儿仙童似的!”
“何止是生得好?”绸缎庄王掌柜捻着山羊胡,“听说殿试那天,皇上见他的策论写得锦绣非常,龙颜大悦,当场就赐了御酒。更奇的是,那孩子饮完三杯竟面不改色,皇上连说了三个‘妙’字!”
此刻的林家小院前,青石板上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林父攥着半截旱烟杆,指节都发了白;林母不停整理着洗得发白的衣襟,鬓边一缕银丝在春风里颤巍巍地飘。
忽然远处传来清脆的铜锣声,一队朱衣官差转过巷口。为首的举着泥金匾额,“状元及第”四个大字在朝阳下流光溢彩。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只见白马银鞍上的少年郎,头顶着乌纱帽,胸前的金花随着马蹄声轻轻摇曳,御赐的朱红色状元袍显得格外耀眼。
“爹!娘!”林希滚鞍下马时险些绊倒,众人这才发现,这位在御前对答如流的新科状元,此刻竟连官袍大带系歪了都顾不上整理。林母一把抱住比她高出一头的儿子,泪珠子扑簌簌落在状元袍的织金云纹上。
自林希高中状元,槐荫城东街的林家小院便再不复往日清静。先是知府大人亲自登门道贺,而后各路乡绅富户的贺礼如流水般涌来,连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林父原本只是个老实巴交的私塾先生,如今却不得不学着应付那些满脸堆笑的访客。他笨拙地拱手作揖,腰弯得比教书时还低,生怕失了礼数。林母则整日被一群官家太太围着,她们热络地挽着她的手臂,一口一个“老夫人”叫得亲热,倒让她手足无措起来。
这日清晨,林希正在后院练字,忽听前院传来争执声。他搁下笔赶去,只见父亲涨红了脸,正与一个商人推搡。
“林老爷,这五十亩良田您就收下吧!”那商人死命往林父手里塞地契,“令郎如今是天子门生,将来在朝中……”
“使不得!”林父急得直跺脚,“我们林家世代清白,岂能……”
林希见状,快步上前,轻轻按住父亲颤抖的手,对那商人温言道:“家父说的是,无功不受禄,您的心意我们领了。”
待送走客人,林父长叹一声,望着院中那株老槐树道:“儿啊,为父这辈子没想过大富大贵,只盼你……”
“爹,我明白。”林希扶父亲坐下,取来他惯用的旱烟袋,“儿子还是您的儿子,这家,也还是咱们的家。”
正说着,林母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槐花糕进来,笑道:“尝尝,还是老法子做的。”林希咬了一口,甜香满口,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趴在槐树下背书的小小少年。
院门外,朝廷新赐的“状元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屋内,一家三口围坐分食糕点的剪影,却与从前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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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几个日夜,祁叶遥早已在谢国公府混得如鱼得水。谢宁舒每日悉心照料着这个可爱的小妹妹“祁荷”,祁叶遥也早已在心底将她视作亲姐姐。
自初五那日清晨,张隐霄的异样在祁叶遥的声声呼喊中消退。华老先生诊脉后断言他已无大碍,只待时日苏醒。自此,祁叶遥终于卸下心头重担,不再终日惶惶不安。
这日傍晚,暮色渐染,婢女红叶提着裙裾匆匆穿过回廊,脸颊因小跑而泛起红晕:“夫人!咱家大黄下崽了,一窝七只小狗儿,正咿咿呀呀叫唤呢!”
宋温恬正在内堂拣选丝线,闻言指尖一顿,杏眸顿时漾开笑意:“宁舒,快叫上小荷,这般喜事可耽误不得。”话音未落,祁叶遥已从里屋探出头来,眼神里满是欣喜。
四人赶到前院时,绿花正蹲在稻草铺就的窝棚前,手里捧着熬得浓白的骨头汤。大黄疲惫地卧在中央,七团毛茸茸的小家伙在它肚皮上拱动。夕阳透过竹篱斜照过来,将小狗们深浅不一的绒毛染成金箔色——有杏白如新棉的,有棕黄似秋栗的,最打眼的要数那只通体乌黑的幼犬,皮毛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哎呀!”祁叶遥轻呼一声,指尖悬在那团黑色毛球上方三寸处,像是怕惊扰一场美梦。小黑狗虽未睁眼,却仿佛感应到什么,突然仰起湿漉漉的鼻头,粉红舌头恰好舔过她指尖。
谢宁舒见状轻笑,将碎肉糜拌进米粥里:“看来小黑狗认准主子了。”红叶与绿花挨着数过去:“枣泥团子、桂花糕、芝麻糊……”竟用点心给每只幼崽都起了诨名。宋温恬拢着绛纱披风站在檐下,看着大黄轮流舔舐幼崽,眼底泛起温柔的涟漪。
转眼半月过去,小狗们也渐渐长大了点,窝棚里再困不住这些毛团。那只被祁叶遥取名“小黑”的黑狗,最是调皮,总是喜欢到处奔跑,仿佛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也总是喜欢围着祁叶遥一直转悠,她到哪儿,它就跟着到哪儿。
平日里,谢宁舒会带着“祁荷”还有小黑,一起在这坝城中逛街。芒种这日,二人一狗来到水坝处玩耍,一路上,听得一处茶馆之中人们议论着什么,好不热闹。
祁叶遥抱着小黑,好奇地凑了过去。
只听得人群中有人说道:“我可听闻,前些日子,咱们的圣上召见他状元林希,授了个六品官职。皇后娘娘也听闻林希这小子生得俊秀,来至大殿看了看,当即就要让圣上赐婚呐!”
“果真如此?今年这状元可真是走了天大的运呐。不知皇后想要将谁许配给他呢?”
那个说话的男子喝了一口茶,又朝地上吐出来两片茶叶,接着说道:“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皇后娘娘想的是让那荣国公孙渡之女孙金娥与他成婚,圣上也应允,便下了旨意。”
“你倒是接着说啊!”茶馆老板娘见那男子转着鼓溜圆的眼珠子,嘴角勾起,看着众人。
谢宁舒和祁叶遥也感到好奇,便立在屋外,假装捉弄着小黑,实则是在竖着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那男子见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来,笑了笑:“你们猜怎么着,这新科状元林希,竟然公然在大殿之上,抗旨拒婚!”
众人一阵唏嘘,有个小男孩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啊,你快说!”
“原是那林希早已心有所属。咱们圣上勃然大怒,怒的是这浑小子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然违抗旨意,于是便收回了那小子官职的调任。还得是皇后娘娘拉着,不然呐,那个毛头小子可是要被送进刑部大牢呢!”
“那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心里装的是谁家姑娘?”老板娘沏了壶茶,问道。
“这事我哪知道,我也只是听说的。”
“切,说的还以为你亲眼见过一样。”众人觉得没趣,便渐渐散开了来。
馆外,小黑终于从两个姑娘手里“逃脱”,祁叶遥和谢宁舒追了上去。祁叶遥小声地说道:“姐姐,那个什么状元真不知道好歹啊。”
“说啥呢,我倒是觉得,那个林状元,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谢宁舒反驳道。
“姐姐,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素未谋面的状元了吧!”祁叶遥挠了挠小黑的下巴,促狭地对谢宁舒说道。
“你怎么想的?真是找打!”谢宁舒皱着眉,涨红了脸。
“那人不是说皇帝要把荣国公的女儿许配给那状元嘛,姐姐你也是国公的女儿,这不是挺般配的嘛。”祁叶遥仍是一脸坏笑,边跑边说道。
谢宁舒在她后面追着要打,好一会儿,二人气喘吁吁的在堤坝前停下。
“那姐姐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呐?”祁叶遥眨巴着眼睛,仍是有点促狭地问道。
“不知道。”谢宁舒白了她一眼。
“我哥哥张雁十四岁,姐姐你十三岁,不如……嘿嘿。”
“看打!”
直至烈日当空,二人这才慢悠悠地走回了国公府,后头跟着一团黑乎乎的煤球。
祁叶遥仍是像往常一样,去里屋看了看张隐霄,发现他仍是没有醒,心里有些难过,却仍是去到饭厅。
午饭过后,谢宁舒问道:“爹爹,你可知道前几日状元抗旨的故事啊?”
“的确有这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爹爹,你就给女儿说说吧。”谢宁舒恳求道,宋温恬和祁叶遥也凑了过来。
“你爹我早已退隐朝堂,这事也是从我那几个老友口中听得。只道是皇后在朝中觉得此子面貌非常,是个好苗子,便让皇上下旨给荣国公之女孙金娥和她赐婚。可那小子却说:‘皇上隆恩,臣子无以为报。只是这赐婚一事,臣子万万不可答应。只因臣子于家乡读书之时,早已和一女子立下相守誓言。’”
正说着,祁叶遥脚旁的小黑突然叫了两声。祁叶遥低下身子,把小黑抱起了来,握住了它的嘴筒子。
谢良树接着说道:“皇上可是被这句话气得够呛,那日荣国公孙渡也在朝上,听说那时候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笑,“皇上大怒,当即就收回了对这小子国子监司业的任命。盛怒之下,皇帝还想要取消他的状元名次并将他打入大牢,多亏了皇后的阻拦,这小子才得以完好地返回家乡。”
“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啊,叔叔你知道吗?”祁叶遥执着地问道。
“这个实在不知,那状元林希在朝上也没有说出姓名。”谢良树摸了摸“祁荷”的脑袋,笑答道。
而此时槐荫城东街状元府内,林父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林母织着毛衣,二人皆是默不作声。
门口的槐树下,翩翩状元郎的旁边,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靠在林希的肩上,泪流不止。
林希深呼一口气,和女子四目相对。朦胧之中,林希仿佛看到:深夜里自己苦读的身影旁,这个名叫陈文静的女孩子,默默陪伴着自己,不发一言,生怕打扰到他的学习。
又仿佛看见,自己对前途渺茫的时候,是这个柔弱的女孩子,一遍遍地鼓励着自己。
又仿佛看见,那个雨夜,他们二人在雨中相拥,立下此世相守的誓言。
“你怎么也哭了?”陈文静擦了擦林希的眼睛,轻声说道。
林希也从一幅幅过去的画面中走出,他也擦了擦陈文静的脸庞,笑着说道:“此世能有你相伴,已经胜过了这什么状元的名号!”
说罢,他拉着陈文静,走到沉默着的父母面前跪下,大声说道:“爹!娘!今生今世,我非陈文静不娶!任他什么皇帝赐婚,任他什么公爵之女!”
陈文静哽咽着,也跪了下来,朝着林父林母说道:“小女陈文静,永生永世,愿陪在林郎身旁!”
林父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子。林母会意,扶起地上跪着的二人。她鼻子一酸,说道:“倒是对苦命鸳鸯……文静呐,快带着希小子,回家见你娘吧!”
林希眼中复又含泪,跪了下来。他知道,爹娘这是准许了他们二人的婚事。他高兴地转身,带着陈文静,立马跑出院子。
陈文静的父亲早逝,母亲也在近年染上了肺病,终日卧床不起,咳嗽带血,日渐消瘦。
二人跑进屋子,陈文静有些踌躇,林希感知到这点,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二人来到床前,林希扶起陈母,手里提着一些药包,放到床边。
“娘,林郎的爹娘答应他娶我了!”
“当真吗?希哥儿,来,来……”陈母咳嗽了两声,“过来让我看看。”
林希凑了上去,陈母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这个未来女婿,笑道:“希哥儿,咱老婆娘没几年时间折腾了。文静能交给你,我也是放心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文静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当晚,林家带着彩礼和婚书来到陈家,两家人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了顿饭。
月亮缓缓升起,河岸边的槐树底下,一对岸上的鸳鸯看着水中的一对鸳鸯,笑着依偎在一起……
坝城的谢国公府之中,丝丝缕缕的气流涌向张隐霄所在的房间。
梦中,张隐霄突然睁大眼睛,沉声道:“扶我起来!”
张隐枭心中大定,笑着站起身,面朝着张隐霄伸出了手。
张隐霄被扶着站起身,他眼神凌厉,与张隐枭相对而视,“我想明白了,咱们出去吧!”
片刻之后,气流停止汇集,沉睡月余的张隐霄,终于在这夜,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