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陈秋生攥着绢册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掌心。
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沿着“第二十次活祭”的刻字往下淌,每颗水珠都在他倒影里裂成七瓣,像极了悬棺阵上纸人斗笠的碎影。
张玄陵推他进密道时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后颈,此刻却被地宫深处涌来的寒气冻得发僵——那是种带着铁锈味的冷,像有人把整座铁矿埋进了骨头缝。
“跟着罗盘走。”张玄陵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少年摸出青铜罗盘,指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锈,原本刻着二十八星宿的边缘,此刻只剩“斗柄指北”四个模糊的凹痕。当指针“咔嗒”一声定在正北方向时,前方石壁突然裂开条细缝,漏出的幽光里浮动着点点金箔,细看竟是无数极小的铜钱在气流中沉浮。
密道尽头是座穹顶石室,十二根石柱刻满星图,每根柱身都嵌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青白光芒映得地面的北斗浮雕泛着水光。
陈秋生数到第七根石柱时,罗盘突然发出蜂鸣,指针直直指向石室中央——那里横陈着具九尺长的青铜棺椁,棺盖表面用银丝嵌着完整的北斗七星图,每颗星子中央都嵌着枚转动的铜钱,“天枢”星位的铜钱正是师娘给的那枚平安银钱。
“镇魂局。”张玄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秋生猛地抬头,看见师父正攀在穹顶的北斗浮雕上,道袍下摆滴着黑血,左臂的青铜纹路已蔓延至指尖,“三十六枚镇魂钱镇着三十六道生魂,每道魂对应棺中一缕……”
话未说完,老人突然踉跄着摔落,掌心的铜钱串“当啷”散落在地,三十六枚铜钱竟自动滚向青铜棺,在棺周排成环形。
棺椁发出“咯吱”轻响,七星图上的银丝突然渗出鲜血,顺着棺盖边缘汇成血线。陈秋生这才看清,青铜棺的七道接缝处各卡着半截符纸,朱砂字迹在血光中显形。
当最后一枚铜钱滚入阵眼时,棺盖轰然滑开三寸,腐叶发酵般的腥气扑面而来,里面翻涌的竟不是尸体,而是堆足有一人高的黑发,每根发丝末端都粘着枚生锈的铜钱。
“别吸气!”张玄陵扑过来用道袍裹住陈秋生,腐臭的气浪擦着少年后颈掠过,石壁上的夜明珠瞬间蒙上灰雾。
黑发堆里传来“哗啦”声响,陈秋生从道袍缝隙望去,只见黑发如活物般蠕动,铜钱在发间明灭,竟组成了“九世祭魂”四个血字。更诡异的是,每枚铜钱的穿孔处都缠着根极细的银线,银线另一端连着棺椁内壁的凹孔,孔中嵌着的,正是他遗失的那枚刻着生辰八字的铜钱。
“它们在吞噬生魂。”张玄陵咬破舌尖在桃木剑上画符,剑刃刚触到黑发,整条剑身就爬满铜锈,“秋生,找棺底的引魂符残片!当年初代祖师爷就是用那残片封了黄泉教的祭师魂。”
少年这才注意到,黑发堆底部隐约透出朱砂红光,像被压在深海里的落日。他摸出仅剩的五枚铜钱,正要掷向棺内,却见黑发突然暴起,如黑色浪潮般涌来,每根发丝末端的铜钱都张开了锯齿状的边缘。
“躲到石柱后!”张玄陵将陈秋生推到“天璇”柱后,自己则被黑发缠住右腿。陈秋生眼睁睁看着师父的道袍迅速被染黑,青铜纹路所到之处,黑发竟自动熔断,却又在瞬间再生。
老人突然惨笑一声,左臂猛地挥出,青铜化的手掌直接插进黑发堆,抓出半张滴着黑血的符纸——正是引魂符的残片,上面“借魂”二字的朱砂已渗进符纸纤维,像活物般在掌心跳动。
“接着!”张玄陵将残片抛向陈秋生,自己却被黑发拖向棺椁。少年接住符纸的刹那,罗盘突然发出刺目金光,北斗浮雕上的星点依次亮起,照出棺内黑发深处的景象:九具石棺呈环形排列,每具石棺上都刻着“陈秋生”的名字,最近的那具棺盖开着,里面躺着的正是穿着明代道袍的自己,颈间挂着七枚滴血的铜钱。
“那是你的前八世!”张玄陵的声音混着骨裂声,“黄泉教要凑齐九世魂魄才能重启拜月阵!”陈秋生这才惊觉,掌心的残片正在吸收他的血,符纸上的“借魂”二字变成“还魂”,而青铜棺内的黑发已缠住师父的脖颈,那些带着锯齿的铜钱正缓缓割开老人的喉咙,黑血滴在北斗浮雕上,竟汇成了“九世已至”的血字。
“师父!”陈秋生抓起桃木剑冲过去,剑身上的铜锈突然剥落,露出刻在剑柄的莲花印记——和黄泉教纸人袖口的标记一模一样。
黑发在他靠近时突然分裂,半数攻向他的面门,半数继续拖曳张玄陵。少年本能地甩出铜钱,五枚铜钱在空中连成北斗状,竟将攻来的黑发钉在石柱上,每枚铜钱都发出蜂鸣,与棺盖七星图上的银钱遥相呼应。
“用残片镇住棺底!”张玄陵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青铜手臂已完全陷入黑发堆,“秋生,你后颈的红痣是初代祖师爷留下的镇魂印,只有你的血能激活……”话未说完,老人突然剧烈抽搐,青铜纹路从手臂蔓延至整张面孔,瞳孔里竟映出七具悬棺的倒影。陈秋生这才看清,师父颈间戴着的玉佩,正是山神庙残碑缺失的一角,上面刻着的“陈”字,与他前八世棺木上的笔迹分毫不差。
带着锯齿的铜钱已割开张玄陵的咽喉,黑血喷在青铜棺盖上,七星图的银丝突然全部崩断。陈秋生咬碎舌尖,将血滴在引魂符残片上,符纸瞬间化作红光钻进棺底。
黑发堆发出尖啸,无数铜钱从发间迸射而出,其中一枚径直钉入他后颈的红痣。剧痛中,少年看见棺内幻象:前八世的自己依次从石棺坐起,每具尸体颈间的铜钱都飞向青铜棺,与七星图上的银钱一一对应。
“九世魂魄归位!”地宫深处传来阴森的笑声,穹顶的北斗浮雕突然翻转,十二根石柱上的夜明珠同时爆裂。陈秋生在强光中看见,张玄陵的身体正在青铜化,他的道袍下露出与青铜棺相同的星图纹路,而老人的右手,正握着那枚刻着他生辰八字的铜钱——原来师父一直戴着的,是前八世祭魂阵的阵眼。
“秋生,带着残片去青城县……”张玄陵的声音像从青铜棺里传来,他的身体逐渐融入棺椁,青铜纹路与棺盖星图完全重合,“李捕头手中的半枚镇魂钱,是当年祖师爷剜出的心头血所化……”话未说完,棺盖轰然闭合,三十六枚镇魂钱同时嵌入七星图,天枢星位的平安银钱发出刺目银光,将陈秋生击退数丈。
石室剧烈震动,石柱上的星图纷纷剥落,露出后面刻满咒文的石壁。陈秋生爬向罗盘,却发现指针已消失,罗盘中央浮现出青城县的地图,西街十八号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七圈——那正是李捕头的住所。
当他捡起师娘给的银钱时,发现钱背竟刻着行小字:“九世轮回日,铜钱断黄泉”,而钱眼里缠着的,正是张玄陵的一根白发,发梢泛着青铜色的微光。
“当啷——”远处传来铜钱落地声。陈秋生扶着石壁站起,看见青铜棺周围的三十六枚镇魂钱正在地面排成新的阵图,阵眼处写着“阴棺开,血池竭,九魂归”。
更令他心惊的是,每枚铜钱上都映出他的倒影,倒影里的自己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颈间的七枚铜钱依次亮起,最后定格在现代道袍的模样,后颈红痣处正插着那枚带锯齿的铜钱。
地宫顶部开始坠落碎石,陈秋生抓起绢册和残片冲向石门。当他跨过门槛的瞬间,青铜棺突然发出巨响,棺盖裂开一线,伸出只缠着黑发的手,掌心躺着的正是张玄陵的玉佩——缺角处露出半行字:“秋生,你是我师父用自己魂魄养的第九世容器”。
少年来不及细想,石门在身后轰然闭合,将棺内的动静永远封在了黑暗里。
密道不知何时变了方向,脚下的石阶竟通向地面。陈秋生摸着石壁上新增的刻字,“第二十一次活祭准备就绪”,莲花印记中央的铜钱正在吸收他后颈的血。
当他踏出密道时,扑面而来的不是山风,而是青城县特有的市井气息——叫卖声、马蹄声、打更声混在一起,却比地宫的寂静更让他心惊,因为此刻他手中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指向西街方向,而罗盘背面,不知何时多了道抓痕,和张玄陵后背的伤口分毫不差。
街角的灯笼在细雨中摇晃,陈秋生看见西街十八号的门楣上贴着张褪色的符纸,符角画着半朵莲花。他摸了摸怀中的引魂符残片,残片突然发烫,映出符纸背面的字:“子时三刻,铜钱换魂”。
当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时,巷口突然转出个戴斗笠的捕快,腰间挂着的正是半枚北斗形状的铜钱,铜钱中央的孔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和地宫血池相同的黑浆。
“你是陈秋生?”捕快摘下斗笠,左脸爬满铜钱大小的黑斑,每块黑斑中央都嵌着枚生锈的铜钱,“我等你三百年了。”他开口时,喉间卡着的正是陈秋生遗失的那枚生辰铜钱,钱眼里缠着的黑发,此刻正缓缓爬向少年的脚踝。
细雨落在捕快腰间的半枚镇魂钱上,陈秋生突然想起张玄陵坠入青铜棺前的眼神——那是解脱,也是愧疚。他终于明白,所谓的九世轮回,不过是黄泉教用初代祖师爷的魂魄设下的局,而自己,从出生起就是那局中最关键的棋子,既是镇魂的容器,也是重启拜月阵的钥匙。
当捕快掏出锁链时,陈秋生握紧了师娘给的银钱。铜钱在掌心发烫,他后颈的红痣突然剧痛,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山神庙的残碑、悬棺阵的纸人、青铜棺内的前八世自己,最后定格在张玄陵变成青铜雕像前的微笑——那笑容里藏着的,是三百年来每个试图打破轮回的人,都失败的绝望。
“要拿我的魂,先过铜钱这关。”陈秋生将五枚铜钱抛向空中,借着手电光,他看见捕快腰间的半枚镇魂钱正在吸收自己的铜钱光芒,而远处的钟楼顶上,七个纸人正戴着斗笠俯视着他,斗笠边缘垂落的,正是从青铜棺里逃出的黑发。
细雨变成了暴雨,青城县的石板路上,铜钱与锁链的碰撞声格外清脆。陈秋生不知道,这是不是第九世轮回的最后一关,他只知道,掌心的银钱还在发烫,而罗盘上的青城县地图,西街十八号的位置正在不断渗出鲜血,将“李捕头”三个字,渐渐染成“黄泉教祭师”的真名。
当第一枚铜钱被捕快的锁链击碎时,陈秋生后颈的红痣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嵌着的半枚镇魂钱——那是张玄陵用三百年时间,藏在他魂魄深处的最后希望。而此刻,青铜地宫里的七星图正在逆转,三十六枚镇魂钱重新排列,在棺盖表面拼出的,正是陈秋生握紧银钱的手,和他眼中不甘的光。
这一局,他不想再做棋盘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