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雨是从傍晚开始落的。
陈秋生跟着师父张玄陵走在青石板山道上,木屐碾过腐叶时发出的声响总让他想起藏经阁里那本《幽冥录》中记载的“百鬼啃骨声”。
山道两侧的古松在风中摇晃,树影投在积雨的水洼里,像极了无数双从地底下伸出的手。他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铜钱串,三十六枚乾隆通宝在掌心硌出红印——这是他十五岁生辰时,师父用朱砂混着晨露在每枚铜钱上刻了镇魂纹,说是下山历练的防身法器。
“把铜钱焐热些。”走在前面的张玄陵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山涧的冷水。老人的青布道袍早已被雨水浸透,脊背却挺得笔直,手中桃木剑的剑穗垂在膝头,穗尾的铜铃每隔七步便会轻响一声,惊起几只藏在岩缝里的夜鸦。
陈秋生正要答话,忽觉掌心一凉。最尾端的那枚铜钱突然挣脱绳结,“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他慌忙俯身去捡,却见铜钱正停在一抔新土前——那是座没有墓碑的野坟,坟头插着的三炷香只剩半截,香灰混着雨水在坟前积成小小的水潭,水面上漂着几片褪色的纸人衣袂。
“师父!”陈秋生的声音带着颤音。他看见坟头的纸人不知何时转过了头,空洞的眼窝正对着自己,纸糊的嘴角扯出不自然的弧度,像是在笑。更诡异的是,那枚滚落的铜钱此刻正悬浮在纸人眉心三寸处,泛着比月光更冷的青光。
张玄陵猛然转身,手中桃木剑划出半道圆弧。剑穗上的铜铃突然爆发出急促的响声,七枚铜铃同时震碎,铜汁混着雨水滴在青石板上,腾起阵阵白烟。“闭气!”老人低喝一声,指尖掐出剑诀,陈秋生只觉一股大力拽着自己后退三步,后背重重撞在山岩上。
野坟方向传来“嗤啦”声响。陈秋生透过雨幕望去,只见那纸人僵硬的四肢正在扭曲,纸糊的关节处裂开细缝,露出里面缠绕的黑发。铜钱突然发出蜂鸣,青光化作利箭般刺入纸人眉心,纸人发出尖细的啸声,双臂猛地伸长,指尖竟变成三寸长的铁钉,直朝张玄陵面门戳去。
“孽障!”张玄陵手中桃木剑终于劈下,剑身上的朱砂突然活了过来,化作赤练蛇般的光带缠住纸人手臂。陈秋生这才看清,纸人破损的袖口处,竟绣着半朵已经褪色的莲花——那是青城县志里记载的“黄泉教”标记,三百年前曾用活童祭河神,后被初代祖师爷用七十二枚镇魂铜钱镇压在青城山底。
纸人被剑光逼得连连后退,脚下的新坟突然裂开,露出下面半具腐烂的棺木。棺盖早已掀开,里面躺着具穿着明代道袍的骸骨,右手握着的正是陈秋生那枚失落的铜钱。骸骨的指骨突然动了动,铜钱表面的镇魂纹开始剥落,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血字:“月满之时,纸人拜月”。
“秋生,取罗盘!”张玄陵的声音里难得有了几分急切。
陈秋生慌忙从乾坤袋里掏出青铜罗盘,却发现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最终直指东南方的断崖。更诡异的是,罗盘边缘的二十八星宿图上,箕星、尾星正泛着血光,对应着断崖方向的位置,竟浮现出七个纸人叠影。
纸人突然发出刺耳的尖笑,身体开始膨胀。陈秋生看见它的纸糊胸腹下,渐渐透出人形轮廓——那是个被剥了皮的孩童,血肉模糊的身躯上爬满铜钱大小的黑斑,每块黑斑中央都嵌着枚生锈的铜钱。张玄陵瞳孔骤缩,他认出这是黄泉教“借尸还魂”的邪术,用铜钱钉住生魂,再以纸人为壳炼制活尸。
“用铜钱串!”张玄陵甩出三道符纸,暂时定住纸人。陈秋生颤抖着解下腰间的铜钱串,三十六枚铜钱在掌心连成一线,镇魂纹在雨中发出微光。他想起师父教过的“北斗锁魂阵”,咬咬牙将铜钱串甩向纸人眉心——本该钉入的铜钱却在半空凝滞,每枚铜钱都映出纸人背后的景象:断崖下的深渊里,七具悬棺正随着风雨摇晃,棺头立着的纸人,竟和眼前这具一模一样。
纸人发出尖锐的啸声,手臂上的铁钉突然崩飞。陈秋生只觉胸口一痛,铜钱串上的镇魂纹竟开始褪色,最中央的那枚铜钱“当啷”落地,滚向已经完全裂开的棺木。骸骨的手指突然扣住铜钱,陈秋生眼睁睁看着那具腐烂的身躯慢慢坐起,空洞的眼窝转向自己,嘴角咧开,露出喉管里卡着的半枚铜钱——上面刻着的,正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跑!”张玄陵一把拽住陈秋生的手腕,桃木剑反手劈断拦路的松树。两人在泥泞的山道上狂奔,身后传来棺木倒塌的巨响,以及纸人拖沓的脚步声。陈秋生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双冰冷的手随时会掐上来。直到转过第三个弯道,他才敢侧头去看,却见师父的道袍后襟已被划破,露出背上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那是被纸人指甲抓出来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竟凝成了铜钱的形状。
雨越下越大,山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陈秋生忽然想起下山前,师娘曾偷偷塞给他一枚刻着“平安”的银钱,说是祖师爷托梦,让他遇到血月之夜务必贴身带着。此刻他摸着怀中的银钱,只觉得掌心的铜钱串还在发烫,而远处的断崖方向,不知何时亮起了七点幽蓝的火光,像极了北斗七星的排列——那是纸人拜月的前兆,也是黄泉教邪阵即将开启的信号。
当两人终于在山神庙前停下时,庙门“吱呀”一声自行打开。殿内的长明灯忽明忽暗,供桌上的三清像蒙着厚厚的灰尘,唯有香炉里插着三炷新香,香灰正以北斗的形状散落。陈秋生盯着香灰的纹路,突然发现每道香灰末端都粘着极小的纸片——那是从纸人身上剥落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半句箴言:“九世轮回,铜钱锁魂”。
张玄陵盯着香灰沉默许久,忽然取出罗盘放在供桌上。罗盘指针此刻不再旋转,而是直直指向神像背后的墙壁。陈秋生看见师父伸手按在神像眉心,古老的机关声响起,墙壁缓缓裂开,露出里面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碑上刻着的,正是“黄泉教”的镇教邪术《纸人拜月录》,碑角残缺处,隐约能看见“陈秋生”三个字,被朱砂圈了七圈。
“秋生,天亮后去青城县找李捕头,他手中有半枚‘北斗镇魂钱’。”张玄陵背过身去,盯着庙外的雨幕,声音低沉,“记住,月圆之前必须凑齐七枚铜钱,否则……”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陈秋生看见他的右手正按在左臂上,袖口下隐约透出青黑色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咒印在皮肤下游走。
山神庙外,纸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但远处断崖传来的锁链晃动声却越来越清晰。陈秋生摸着怀中的银钱和铜钱串,忽然意识到,这场从青城雨夜开始的劫难,或许早在他出生时就已注定——那些泛着青光的铜钱,那些会动的纸人,还有师父背上神秘的伤痕,都在指向一个尘封百年的秘密,而他,正是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
雨还在下,打在山神庙的瓦当上,像极了无数纸钱燃烧的声音。陈秋生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师父在供桌前闭目养神,道袍下的脊背依然挺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孤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观里,师父总说“铜钱镇的是人心,镇不住的是执念”,此刻看着掌心渐渐恢复光泽的铜钱,他忽然明白,这场与纸人的恩怨,或许从来都不是人鬼相斗,而是人心与执念的较量。
当远处传来梆子声时,陈秋生迷迷糊糊地看见庙外闪过几个黑影。他猛地睁眼,却见供桌上的罗盘指针正在疯狂逆转,而师父左臂的青黑色纹路,此刻已蔓延至脖颈,在昏暗的灯光下,竟像极了一条盘绕的青铜巨蟒——那是黄泉教“引魂咒”的反噬,而他知道,留给自己和师父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