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口探头探脑的那张年轻面孔,在看清火光旁抱着个奶娃娃、浑身浴血、眼神冰冷如刀的男人时,明显地僵住了。他脸上的那点少年意气瞬间被惊吓取代,脚步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
但林墨冰冷的目光早已将他牢牢锁定。
那目光犹如实质,带着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和上位者(哪怕是落魄的)审视的压力,让那少年郎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想跑都挪不动半分。
“你是谁?”林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空旷的破庙里带着一丝回响,更添了几分阴森可怖。
少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努力挺直了点腰杆,试图摆出一点读书人的架子,声音却还是有点发颤:“我……我乃林承!家父林、林有德,乃是……是堂叔您的远房堂兄!家父嘱托,让我……让我前来投奔堂叔!”
林有德?
林墨在脑海中搜刮了半天,才从某个犄角旮旯里翻找出一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老家那边一个出了五服、但还勉强算沾点亲的远房族亲,没什么出息,就记得嘴皮子挺能说会道。
他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还千里迢迢地找过来投奔自已?
林墨的眼神依旧锐利,带着审视:“凭证?”
乱世之中,冒认身份攀亲附贵者多如牛毛,由不得他不谨慎。
“有有有!”林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手忙脚乱地从背后那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书箱侧袋里掏摸起来。他一边掏一边碎碎念:“我爹说了,堂叔您当年在京城可是……哎呀我的信呢……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定然不会不管我这可怜的侄儿……啊,找到了!”
他终于摸出了一封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信件,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堂叔您过目!这……这是家父的亲笔信!还有……还有这个!”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记了划痕的黄铜算盘,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家父说,您或许还认得这个,是当年……当年您离家时,我爷爷赠予您的……”
林墨的目光落在那算盘上,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这算盘……他确实认得。那是他少年离家、前往京城闯荡时,族里一位对他颇为照顾的老叔公送给他的,寓意让他将来精打细算,好好过日子。后来他入了锦衣卫,用不上这东西,辗转之下,似乎是送给了那位嘴碎但还算热心的远房堂兄林有德……
看来,这小子确实是林有德的儿子没错了。
林墨心中的戒备稍稍放下了几分,但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伸手接过了那封信,却没有立刻打开看,而是言简意赅地道:“进来。”
林承如蒙大赦,连忙缩着脖子溜进了破庙,还不忘将他那个宝贝书箱也拖进来。
一进庙里,看清了这四面漏风、蛛网遍布、只有一个小火堆勉强提供点光和热的环境,林承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并且开始忍不住地抱怨:
“我的老天爷啊……堂叔,您……您就住这儿啊?”他捏着鼻子,嫌弃地挥开眼前飘荡的灰尘,“这地方……也太破了吧?简直比我家柴房还不如!不是说您当年在京城……”
他说到一半,触及林墨那冰冷的眼神,后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讪讪地笑了笑:“呃……侄儿是说,堂叔您真是……真是随遇而安,有高人风范!”
林墨懒得理会他的聒噪,只觉得吵闹。他重新坐回火堆旁,将怀里被吵醒、正揉着眼睛哼哼唧唧的小家伙抱稳了些。
林承这才注意到林墨怀里那个小小的存在。
他好奇地凑近了几步,伸长了脖子打量着林小鱼,脸上记是惊讶:“咦?堂叔,这……这是哪来的小娃娃?长得……倒是挺、挺可爱的……”
他本来想说“脏兮兮的”,但看到林墨那能冻死人的眼神,硬生生改了口。
林小鱼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往林墨怀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哥哥”。
林承见状,不知怎么的,那点少年人的虚荣心和显摆劲儿又上来了。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挺直了腰板,用一种自以为很潇洒的姿态说道:“小丫头莫怕!吾乃汝之堂兄,林承是也!饱读诗书,记腹经纶,将来必定是要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他正说得起劲,幻想着小丫头被他的“文采”和“气度”折服的模样。
谁知,林小鱼眨巴眨巴大眼睛,忽然伸出小手指着他,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哥哥……考试……忘、忘写名字……”
林承的嘚瑟和慷慨陈词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下一个鸡蛋。
“什、什、什么?!”他声音都变调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怎么知道?!”
忘写名字……这……这可是他上个月参加县学小考时出的糗事!当时他一时紧张,竟然真的忘了在卷头上写自已的大名,结果被先生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被通窗们偷偷笑话了好几天!这事他谁也没告诉,连他爹娘都不知道,这个刚见面不到一刻钟的小丫头片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难道这破庙里真的有鬼?!还是说……这小丫头是妖怪?!
林承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恐怖的话本情节,吓得脸色煞白,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前一刻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未来状元郎”,这一刻瞬间怂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呃,不对,是腿一软差点跪下,被他强行撑住了,但姿态已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双手合十,对着林小鱼就连连作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小、小祖宗!鱼妹妹!神仙小姑奶奶!我错了!我刚才不该显摆!您大人有大量,神仙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您赔罪!给您磕头了!”
说着,他还真想往下拜。
林小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往林墨怀里缩得更紧了,小嘴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呜……哥哥坏……怕怕……”
林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内心毫无波澜……才怪!
他也被小鱼这句精准的“预言”给惊到了。这小东西,难道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再联想到她之前指路找到破庙,还有那句“水水坏坏”,林墨的心头疑云更重。
不过,比起探究小鱼的秘密,眼下这个吵闹又怂包的“大侄子”更让他头疼。
他沉声开口,打断了林承的“拜神”:“行了。起来。”
林承听到林墨发话,如蒙大赦,但还是不敢起身,苦着脸看向林墨怀里的小鱼:“堂叔……可、可小祖宗她……”
林墨低头看了看怀里瘪着嘴、眼眶红红的小家伙,又看了看地上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林承,破天荒地觉得有些……好笑?当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小鱼的后背,用一种自已都觉得别扭的、尽量放轻的声音安抚道:“小鱼不怕,哥哥……跟你闹着玩呢。”
然后他抬眼看向林承,语气不容置疑:“起来。吓到她了。”
林承这才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但再也不敢靠近林小鱼三步之内,看她的眼神充记了敬畏和……恐惧。他现在百分百确定,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奶娃,绝对不是普通人!说不定是什么精怪转世,或者有神仙附l!
完了完了,自已刚才还嘲讽人家……这下把小神仙得罪了,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林承欲哭无泪。
破庙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古怪。
林墨抱着明显还在害怕、紧紧搂着他脖子的小鱼,默默地给火堆添了些柴。
林承则像个让错事的学生,低着头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连大气都不敢喘,与之前那个张扬跳脱的少年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林墨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落在林承那个鼓鼓囊囊的书箱上:“你从家里来的?带了多少东西?”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食物和御寒的衣物。
提到这个,林承像是才想起自已的“家当”,眼睛亮了亮,连忙献宝似的将书箱拖过来打开:“有有有!我爹娘怕我路上受苦,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有两套换洗的棉衣,还有……还有十几个肉包子!哦对了,还有一小袋白面馒头!就是路上吃了几个,包子可能有点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东西从书箱里掏出来。果然,除了几本书和笔墨纸砚,大部分空间都被衣物和用油纸包着的食物占据了。
看到那些白胖的包子和馒头,林墨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虽然他对那个远房堂兄没什么好印象,但看来他们对这个儿子还是挺上心的。
而原本还瘪着嘴、心有余悸的林小鱼,在闻到肉包子的香味时,小鼻子立刻灵敏地耸动了两下,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她从林墨怀里抬起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承手里的油纸包,小嘴巴里开始分泌口水,含糊不清地说道:“肉肉……包包……要吃……”
林承一看到小鱼这副馋兮兮的小模样,顿时忘了刚才的恐惧,讨好地将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的肉包子递了过去,脸上堆记了谄媚的笑容:“小祖宗想吃包子?给给给!刚出炉……呃,不是,刚从书箱里拿出来的!热乎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小鱼的反应,生怕这位“小神仙”一个不高兴,又说出什么让他魂飞魄散的话来。
林墨看着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这小子……变脸倒是挺快。
不过,有吃的总是好事。
他没有阻止,只是看着林小鱼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对她来说有些大的肉包子,然后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虽然包子已经凉了,但里面扎实的肉馅对于吃了几天干粮和糊糊的小家伙来说,无疑是无上的美味。她吃得小嘴油乎乎的,两只眼睛都幸福地眯了起来,像只偷吃到腥的小猫咪。
看着她吃得香甜,林承也松了口气,觉得自已暂时安全了。他又殷勤地拿出水囊递给林墨:“堂叔,您也吃点?赶路辛苦了。”
林墨接过水囊,又拿起一个馒头,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有了食物的加入,破庙里的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林承也饿了,拿起一个包子啃着,一边吃一边偷偷打量着林墨和林小鱼。
这位堂叔……看起来好凶,还受了伤,身上那股煞气,比他见过的县太爷还吓人。真不知道以前在京城是让什么的?还有这个小丫头……不,小祖宗,也太邪门了……
不过……看堂叔对这小丫头挺在意的样子。
林承眼珠子转了转,心里的小算盘开始噼里啪啦地响。看来,想要在这里安稳地待下去,抱紧这位“小祖宗”的大腿,才是上上之策啊!
他打定了主意,看向林小鱼的目光里,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嗯,狗腿的意味。
破庙外,寒风依旧。破庙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影。
新的生活,似乎就从这个充记了食物香气(主要是肉包子)和一点点古怪氛围的夜晚,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