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С˵ > 南府有卿 > 第19章  叛国者
    乙巳年四月初五

    震天的锣鼓从城东开始喧嚣,沙阳的男女老幼从四面八方涌向城心,踩化了满城的积雪,人们相互推搡着,只为争得一个极好的观刑位置,毕竟闹市砍头的事儿在这个无聊的城市里并不多见。

    或是人们某位身份神秘的朋友预告了这场盛会;或是在街上吃碗喷香的卤煮时跟着嗷嗷叫嚷的行人一同奔向城心;或干脆只是和三两好友在街上闲逛时被狂暴的洪流卷进这场血腥的狂欢……

    身材挺拔的俊朗少年和活泼可爱的玲珑少女偶然路过。

    少年手里抓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望向城东。

    少女纵使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成片的脑袋,随着锣鼓声愈来愈近,那些脑袋转动的幅度像是被丝线操纵的傀儡般——出奇一致。

    少女心中像是有密密麻麻的蚁群爬过,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道人墙实在太过坚固,任她怎样努力也挤不进去分毫。

    她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问道

    “你们在看什么呀?是有人家成婚了吗?”

    还不等少年回答,披头散发的乞丐便露出黄得发黑的牙齿,色眯眯地看着少女

    “小娘子这可不是成婚,今天有颗脑袋要落地咯。”

    少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这乞丐头顶秃了大片,双腿弯曲出极大的弧度,像是被重锤生生砸断。

    少年眉头微皱,故意挡在少女和乞丐中间

    那乞丐一张嘴便是股奇臭的味道,竟熏散了那坚如磐石的人墙。少女逮住机会,灵巧地扭动身躯,像是条泥鳅在淤泥中拱荡。终于,她站到了梦寐以求的前排,睁大杏眼,仔仔细细地瞧着那行刑的队伍。

    领队的那人拎着个铜锣,每走两步便敲出一声沉闷的回响,身后四五个官差护着一辆矮小的囚车,官差右手皆是紧紧贴在刀柄上,面色狠厉,仿佛视所有观刑之人如山匪流寇。

    而囚车中的男子白鬓霜发,肥胖异常,活像头即将下崽的母猪。男子似乎对城中百姓的指指点点并不在意,只是抬头望向天空,而那张满是肥肉的脸上,却挂着如蒲公英般的哀怮。

    还不等少女读懂男子的心事,囚车便在冲天的叫骂声中渐渐驶过。

    人群又哄闹着朝西边挤去,少女急忙回头去找少年,但她低估了人们看热闹的决心——人群拥挤的可怕,汗味儿、臭味儿和胭脂味儿夹杂在一起,让少女迷失在五颜六色的河流中。

    她不敢在此时逆流而上,只好企盼地看向那高大挺拔的身形,希望他能冲开拥挤的人潮回到自己身边。

    少年果然没有让她失望,那天生巨力再次发威,他只是微微挥动手臂,便拨开一片空地,悠然自得地走到少女身边,两人对视一眼,便随着潮流向西而去……

    城中心架起一座高大的木制台子,而建在这座台子上的是一把更为高大的金色座椅。

    身旁的人议论纷纷,都在讨论这把漂亮椅子是谁的专属座位。有人说是官差,有人说是城主,甚至有人说这是给予死刑犯的最后荣光。

    少女的心思全在跪倒的死囚,并没参与愚蠢的讨论。身旁的少年到很是热衷这个话题,和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子喋喋不休地讨论着。

    终于人群里有个见过大世面的紫袍老者高声喊道

    “那是襄王的龙椅!”

    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呼。

    原本喧闹的刑场也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一些窸窸窣窣的低语。

    突然前头有人带头跪拜,人群就如同被风吹过的麦田,一片接一片地倒下,少年跟着人们一起行动,很快场上就平地像刚压实的土地。

    只有那名少女仍然站在原地,少年拉了拉她的衣角,而少女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台上。

    “四皇子到——”

    尖锐的高音打破场上的沉默,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直到四皇子端坐在龙椅上,场上才重新恢复了寂静。

    龙椅上的男子盯着鹤立鸡群的少女,眼中神情复杂,但未有动作。

    四皇子旋即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诸位平身。”

    就在此时不知谁高呼一声万岁,起初还没人跟着呐喊,但那个声音不厌其烦地重复,渐渐带动了场上无边无际的人海,口号声震得少女耳朵生疼。

    直到官差鸣锣打断这一切,四皇子站起身来,昂首挺胸,用极富磁性的声音昭告他的臣民。

    “受兹王命,通敌叛国者,枭首悬市……”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少女抱怨道

    “你们北方人怎么长这么高啊?”

    “什么?”

    少年没听清少女的言语,但他仍从那微微鼓起的脸颊上猜出了大概。

    少年叉住少女纤细的腰,将她牢牢举在半空。道旁桃花灿烂,渲染了少女粉嫩的面庞,她有些害羞,但终归是看到了台上的风光。

    那个肥胖的死囚仍静静地望着天空,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雪后日光折射出斑斓的光晕,鸟儿盘旋在刑场上方,嘹亮的啼叫经久不绝,像是专程赶来为台上的男人送行。

    四皇子继续说道

    “罪人杨守民,金州庆城人。受天子命,权知庆城诸事。此人在其位而不谋其职,害千里沃土良亩皆成烂泥破岗孤坟。值此边境纷乱,家国沦丧之际,竟又暗通敌将,欲献我金州二十三城以求其苟安,为诸君所不齿也。今奉先祖律法,枭首——悬市。”

    随着四皇子说罢,人群又像疯了一般往前涌去,一时间各种下流恶毒的诅咒倾泻而出,唾沫横飞之际,有人开始往肥胖男人身上扔东西,或是一只鞋子,或是半块儿炊饼。

    男人低下了头,默默忍受着。不知为何,少女竟感到有些揪心。

    她不停地揉搓着袖口,周身激烈的痛骂分明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但她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悲伤……

    沙阳城主矗立在刑台之上,朝更高位的四皇子递过去一块儿颜色暗沉的竹牌,随后向身旁袒胸露乳的裸衣汉子挥了挥手,一把巨大的环首大刀出现在那汉子手上。

    刑场周围的叫骂声渐渐平息,人们拉长脖子等待着那一刻。妇女站上台阶,孩童爬上树木,富人也从酒楼的窗户中伸出脑袋。

    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站在沙阳城主身边,眼睛紧紧盯着日晷,用尖细的嗓音拖出漫长的尾调

    “午时一刻——”

    鸟儿停止了吵闹。

    “午时二刻——”

    云彩不再飘扬。

    “午时三刻——”

    尚在襁褓的婴儿停止了哭闹。

    沙阳从未如此刻静谧。

    刽子手含了口酒,站到肥胖男人身后,手中大刀不停在男人脖子上比画着。

    少女心中了然,他是在找那块儿合适的骨头。

    肥胖男人在生命最后一刻再次抬起头颅,望向远山那尚未融化的积雪。

    那是北方的颜色……

    所有目光聚集到高座的四皇子身上。

    他掷出令牌,像是个任性的孩童随手丢出玩腻的玩具,随着令牌一同落地的还有他冷冰冰的话语。

    “斩”

    少女感觉身体开始下坠,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刽子手举起了环首大刀,随后她的目光便被一个个高大身躯遮得密不透风。

    再然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人潮又开始往前涌动。

    少年这次没有随波逐流,而是粗暴地推开所有挡路之人,拉着少女就钻进了一旁的小巷子。

    走出足够远之后,少女不满地质问道

    “我正看着呢,你干嘛把我放下来?”

    少年摸了摸鼻头,反问道

    “姑奶奶,我举了你多久?我手会不会酸

    啊?”

    少女倒不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军中不守军规的卒子不少,她父亲时常勒令她现场观刑。

    她也看得出少年心中所想,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她发现这少年并不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愚蠢,他心底还是有着几分细腻的。

    少女突然间来了兴致,开口调笑道

    “不对吧,我看你摸得挺舒服的呀,怎么样,女孩子的腰很软吧?”

    少年的脸蓦然红透,争辩道

    “我哪里有摸,分明是你自己动来动去的。”

    少女轻盈地跳到少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你这不正经的家伙,我回头就告诉你姐姐,老实等着吧。”

    “你跟卓儿怎么都这么爱告状?真浪费我好心。”

    少女见少年有些生气,也不再逗他,转而询问道

    “你觉得那人真的是叛国贼吗?”

    “这还能有假?我听人说是他和陈国将领之间的信件被截获了,你还记得我们那天去吃饭看到四皇子吗?据说就是那天,他亲自带人去抓的。”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不少疑问反复掠过脑海

    “可呼儿河跟五指山都被我父亲牢牢锁住,他怎能去跟陈国的人通信呢?况且那天四皇子并不像是去抓贼,倒像是去拜访什么人。”

    少年耸耸肩膀,少女说的这些他完全听不懂

    “那就不知道了,我只觉得这个四皇子好大的排场,居然有人对他喊’万岁‘。”

    少女闻言赶忙捂住了少年的嘴,紧张地环视四周,似是在害怕什么。

    好在城中百姓都被吸引到了刑场,这巷子之中倒很是安静,确认无人听到少年的言语后,她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不要命啦?居然敢在背后议论皇子。”

    “他又听不见,而且我觉得他挺喜欢别人跪拜他的,那嘴都歪到耳根后头了。”

    少女并没有接上少年的玩笑话,反而神色凝重地说道

    “你别瞎操心这些,别人跪你跟着跪,别人喊你跟着喊就行了,谁坐那把椅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商人之子,老老实实地子承父业,到岁数了再让你姐给你相一家黄花闺女,这辈子也能过得安稳。还有,你那张破嘴最好安个千斤闸,说话一点儿都不过脑子。”

    少年不明白为何一向活泼的少女会发这么大的火,不服气道

    “说他又没说你,你抽的哪门子风?”

    “萧南府,我这是为你好,就你这猪脑袋,什么时候被人算计了,你还得帮人家卖命。”

    少年撇撇嘴

    “就你聪明,不就是那个四皇子想上……”

    少女打断了他

    “呵呵,南府哥哥可真棒,居然连这都看出来了。你马上就可以去领赏了呢。”

    少年的眉头郁结成川字,他不知道领什么赏,但却能听出少女言语中的阴阳怪气。

    “不可理喻。”

    少女的眼睛不断瞟向那些高大的院墙,注意每一处隐蔽的角落。

    “你快闭嘴吧!”

    萧南府再没理她,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穿梭在小巷之中。

    或许是感觉有些尴尬,曹婉在转过一个拐角后示意少年蹲下身子,萧南府还有些生气,没有理她,少女轻声道

    “刚才你差点儿就没命了。”

    ……

    少女叉了腰,挡住了少年的去路,说道

    “你可知道刚才有多险?”

    “险什么险,沙阳的每条巷子我都再熟悉不过了,哪里有什么危险?”

    少女淡淡道

    “这里跟你小时候可大不一样了呢。总之你日后别再胡乱说话,不然今天那个死囚就是你的下场。”

    萧南府以为少女在吓唬他,也学着少女的样子叉了腰

    “别来这套,我才不怕他。”

    “嗤……你要真有种就跟我一样别跪他,你看咱俩谁死得快。”

    少年也学了些阴阳怪气,活学活用

    “谁能跟你比,我不过是个商人之子,你可是高贵的将门后人,别说四皇子了,就是在京城那位爷也得给你父亲几分面子。”

    少女经验丰富,吵架拌嘴从不落于人后

    “那你更要当心,说不准哪天惹毛了我,也不用四皇子动手了,我只需振振剑鞘便让你身首异处。你只要愿意让萧南卿替你收尸,小女子也非常乐意效劳。”

    少年憋红了脸,手臂举起又放下,却就此作罢,终究没再说什么。

    这女人的牙齿真是伶俐,倒像是个街头的泼皮。说来萧南府骂仗的本事也不低劣,可曹婉偏偏是个女儿身子,又有曹承独女这个顶级名号加身。

    这让少年很是憋屈,骂也骂不得,打也不敢打,只好在原地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罚站,拳头捏得梆硬。

    少女讨到了便宜,身形一闪让开条道路,俏美笑道

    “咱们回去吧。”

    萧南府没有说话,只是憋着一股邪火,默默地领头朝萧府走去。

    在两人转过的街角,一道戴着虎头面具的细长身影闪过院墙,眼间横挎的宝刀上雕着象征死亡的乌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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