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四月初二
关外的雪总比关内大得多,分明只是一山之隔,关外竟已堆积了两尺高的积雪。
身材高挑的剑客牵着马徒步而行,他穿得极其单薄,头顶斗笠,身披蓑衣,但腰杆挺得笔直,步伐坚定。
在这茫茫大雪中他辨不出方位,只能凭借记忆寻找着那家落脚的客栈。他实在想不到四月份的天儿竟也会飘雪,饶是从前生活在北边陈国的他,也极少见到这种天气,若能提前晓得,他是万万不会离开大路的。
他摸摸马背上的布袋,干瘪的像是某人做的腌鱼,他又晃晃腰间的酒葫芦,空得像是他此刻的脑袋……
没了烈酒暖身,他不知自己还能走出多远,武功再高,也受不住口腹之饥啊!
“艸”
剑客大吼,身子没暖几分,倒是惊了身旁的马儿。马儿扬蹄嘶鸣,任凭剑客怎样驱赶,再也不肯挪动分毫了。
剑客冷笑一声,没了耐心,索性不再管它,随便找了棵枯树,飞身上去,高卧在树杈之间,静静地看着这畜牲折腾。
“找吧,我都没东西吃,你还叫上了?真找出吃的我驮着你跑。”
马儿哀嚎不已,踏雪而来,细长的脸朝向树上的剑客,前蹄不停地扒拉着树干,好像是在求饶,剑客不屑道
“晚了,你等着跟张某同归于尽吧!”
剑客解下葫芦,想要闻一闻酒香,刚打开木塞,里头的气味儿却如清水一般寡淡,他一把将葫芦抛出,翻了个身继续躺着。
“谁他妈扔的?”
一声暴戾的怒喝响起,满面虬须的汉子驾着马车疾驰而来,又在剑客栖息的树旁勒马停息,虬须汉子从车上一跃而下,惊奇地看着这匹壮硕的宝马
“诶呦,小家伙儿,看我捡到啥了,哈哈哈哈,等到了雍城,我非得好好赌上一把。”
车上的帘子被缓缓掀开,头戴宝冠,身披狐裘的清秀少年咳嗽不止,似乎这片刻的寒风便能摧垮他孱弱的身躯。但当他看到那匹骏马时,眼中的喜爱溢于言表,不顾外头偌大的风雪,裹紧了狐裘披风,匆匆爬下车来,深情地抚摸着马儿。
“体黑如墨,四蹄如雪,鬃毛如狮,尾长如蟒,这难道是……”
虬须大汉仰天大笑,胡乱的揉搓着少年的头,中气十足地说道
“没错,这就是陈国的玄阳宝马呀,只在呼儿河北岸的草原上出现,哈哈哈,咱叔侄俩算是掏上了。”
少年看了看四周苍茫的雪原,又看了看马儿身旁那棵枯树,上头什么都没有,但他心中仍有一丝不安,低声问道
“师叔,如此宝马出现在这里,分明是有主之物,若是我们取了它,被人寻上门来又该如何,这马可是价值连城啊。”
虬须大汉此刻眼中只有这匹玄阳马,哪里听得进少年的规劝,反而故作深沉地教育道
“方圆十里早让这雪埋了个平坦,就是有活人也该被冻成冰雕了,这马儿呆在这里终究是个死,咱们牵走它反而是积德行善。”
少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顺着车辙印往后走去,虬须大汉不解的看着他,疑心这孩子是不是给冻坏了脑袋。少年停下脚步,弯腰在地上搜寻着,片刻之后,从雪堆里扒出一个物事,正是方才砸到大汉的葫芦。
“师叔,这葫芦的主人应当就在周围,咱们搜索一番,或许能救下一条性命。”
大汉挠挠头,终于想起刚才的飞来横祸
“嗷,瞧我这记性,这才多会儿呀,竟给忘了。”
少年无奈地说道
“分明是看到好马走不动道了……”
两人分散开来在雪地里搜寻着,不过也没有走出太远,基本就是在那棵枯树周围——葫芦的射程非常有限。
“哈哈,天不亡我!居然在这儿逮到两头野猪!”
忽然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传来,两人齐齐回头,却见马车已经飞奔出去,壮汉大喝一声,想去追赶,却被马车扬起的积雪迷住了眼睛。
“师叔,咱们的东西!”
虬须大汉骂得极为难听,但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急忙带着少年翻身上马,一把抽在马臀上。不料惊了玄阳,马儿高高跃起,将两人结结实实地摔在雪里,若非大汉反应迅速,两人必被踩成肉泥。
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玄阳就顺着马车轧出的大路奋蹄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两人四目相对,大汉原本凶恶的双眼里满是痛苦的泪水……
……
呼儿五山横亘在襄、陈两国的边界上,因为其状若手指,从西到东分别以五指相称。
而两山客栈架在无名山和小指山之间,这两座山相隔极近,道路杂草丛生,极为狭窄,只勉强能通行两骑。
自两国开战以来,这条要道先是被阿阳阆控制,后来又被曹承拿捏,店里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就连那些铤而走险的走私贩子都不再光顾。
小二是个面容黝黑的少年,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满是未脱的稚气,此时正坐在柜台后面,一次又一次地抛出那枚银币,这钱币还是去年十一月份收来的……
他叹了口气,又往身旁的炉子里添了些柴火,火舌贪婪地舔动薪柴,发出满足的噼啪声。
小二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他不明白如此惨淡的生意,为何那个一根筋的掌柜就是不肯关门大吉,每月初一派人准时送来酒肉,每隔十五天便送来足够支用一月的柴火。
事实上小二从未见过掌柜的真面目,他只知道那是个喜欢戴着面具的白发男子,听声音像是四十来岁,应该是个顶有钱的主儿吧,不然哪里能有那么多钱往这客栈里头砸?
少年想不明白,干脆翘着二郎腿打起盹儿来,反正也没什么客人,何乐而不为呢?刚闭上眼睛,客栈外头的木质阶梯便被重重踏响,小二赶忙起身,紧张地看着门口——这会是今年的第一个客人吗?
“呦呵,这么多年没来,倒是换了个管事儿的。”
身材高挑的剑客拍落肩上的积雪,摘下斗笠,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落在肩头,露出极为妩媚的面容,眸间闪烁的光芒配以眼角的泪痣,分外迷人。
小二一时分不清雌雄,分明声音像是男人,但长相却比他家乡最美的女人还要漂亮。
“额……这位……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怎么?你们掌柜的没告诉过你规矩?”
这次小二听得九分清楚,面前的剑客应该是个男人。
剑客取下腰间那柄长剑放在桌上,小二注意到剑柄上的红丝绸缎,和通体漆黑的剑极不相配。
剑客甩过来一袋沉甸甸的钱币,随后便在店里踱起步来,敲敲酒缸,搬搬椅子,倒像是个来砸店的流氓
“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二掂了掂钱币的分量,心中已有了路数,笑道
“去年六月份来的。”
“我也算是这儿的老熟客了,而且今儿个心情不错,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个保命的法门罢。”
小二有些不知所云,于是礼貌地询问
“小的有些不懂。”
剑客挑了个舒服的长椅,双腿翘起背靠墙壁,眉眼含笑地望着小二
“客人有需要自然会找你,若是没跟你说话,你最好闭嘴,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小二方才确定了他的裤裆里有没有那活儿,现在确定了他的脑子里有没有浆糊,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这段时间边境乱的厉害,还是不要招惹这些亡命之徒的好。
“小的记住了。”
剑客满意的笑了笑,大手一挥,吩咐道
“一小缸酒,两盘牛肉不用切,再随便热点儿菜,我不挑食。”
小二解开剑客扔来的钱袋,数了数里头的钱币,一枚银羽,三枚铜羽,剩下的竟然都是……扁平状的石头?
“客官,你这袋子里怎么有石头啊。”
剑客微微一怔,微怒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轴,你给它挑出来不就完了?”
小二苦笑一声,把四枚钱币摆上柜台,又倒出袋子里所有石子,细细检查了一遍,认真地说道
“不够,客官,这些钱不够。”
剑客摸摸鼻子,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摸摸腰间,掏掏怀里,然后尴尬一笑
“剩下的记账吧,我的钱让野猪拱去了,等我从陈国回来,一定给你补上。”
小二倔强的摇摇头
“不成,我们掌柜的说了,凡是记账的统统不许。”
剑客摸了摸桌上的剑,笑里藏刀的问道
“那我这些钱够点些什么呢?”
小二咽了咽口水,这人虽然脑子有问题,但宰了自己肯定不成问题
“啊……哈哈哈,您看我这眼神,是小的看错了,这袋子里分明还有一枚金羽,恕罪恕罪。”
剑客的手缓缓挪开,依旧是笑容满面,朗声道
“那便最好,快去忙吧小子,我很看好你。”
小二转身去到后厨,脸上满是苦涩,不过好在店里的酒肉没有数目,便是掌柜的晓得他拿些酒肉保命,想来也不会为难他。
面容黝黑的少年很快照着剑客的要求搬来酒缸,端上牛肉,正要回去热菜,却被剑客叫住,他后庭一紧,赶忙转身笑脸相迎。
“客官可有吩咐?”
“没什么,坐这儿陪我聊聊天儿吧,那些个破菜不吃也罢。”
“我们掌柜的说了,不能打扰客……”
剑客不等小二说完,双脚一伸便勾来一把长椅,正好砸在小二腿上,强制入座。
力道恰如其分,小二根本没觉察到丝毫疼痛,心里不由得一惊。他想要起身离开,但此时椅子已被剑客牢牢钳住,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小二是一点儿不信
“别呀,这位爷,我还年轻,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我……我……”
剑客一把抓起大块儿牛肉塞进嘴里,腾出碗来给小二也满上一杯,那沉重的酒缸竟被他两指轻松拈起,哪里像小二一般累得汗流浃背。
他大口解决牛肉,端起碗来自顾自地跟小二碰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饮而尽,打个饱嗝,豪气干云,一点儿不如面相般优雅。
“爽,哈哈哈。”
剑客心满意足地轻拍肚皮,低头看了一眼小二碗中的酒水,虽未说话,但后者已是大汗淋漓。
小二忙端起碗,忍着冲鼻的气味强行灌进喉咙,才刚喝了一半,便感觉胃里火烧一样的疼,但又害怕这个疯子对他不利,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一碗到底,剑客看着面前不停喘着粗气的少年,连连拍手
“好小子,果然不错。”
剑客说罢又给少年斟上满满一碗,少年欲哭无泪,他从没喝过酒,只感觉天旋地转,面前这个疯子的脸都变得有几分模糊,少年借着酒劲儿,壮着胆子问道。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要干嘛?”
剑客玩儿够了本,也不再逗他,转而跟少年唠起了嗑。
“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父母健在?”
少年强撑着耷拉的眼皮,反问道
“你姓甚名谁?家乡何处?父母健在?”
剑客换了一副面孔,那对极耀眼的星目之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我本无名无姓,无家无乡,无父无母。”
少年脸上涌动的酒气越来越浓,先前的恐惧烟消云散,一碗下去就变得口无遮拦
“呵呵,那你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猜对了一半,我前半辈子确实在跟石头打交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的意思是你爹娘是谁?”
剑客瞟了眼酩酊大醉的少年,又斟满一碗酒,这次却是细细地品着,喝酒如喝水的他竟也尝出刺鼻的酸辣。
“陈国的奴隶没有爹娘,他们刚生下来就被奴隶头子从母亲怀里抱走。”
“哦?你是奴隶?一点儿都不像啊,分明是个翩翩公子,除了脑子有点问题……”
“小子,我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这张脸就是我风流潇洒的锦上之花。可我是个奴隶,这张脸只能是囚禁我的牢笼。你……”
他情到深处潸然泪下,震天的鼾声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剑客抒情。
少年已经醉倒在桌上,面前还有满满一碗烈酒未饮。剑客替他理了理粘在脸上的发丝,双手托起少年瘦弱的身躯,动作轻柔得宛如轻抚江岸的柳枝。他把少年放在柜台后的椅子上,又搬来几个长椅拼接出一张简陋的小床——尽量让这少年睡得舒服些。又往火炉中扔进些柴火,调整出一个合适的距离,免得火苗窜出烫伤了这孩子。
做罢这一切后,剑客端起桌上的酒,迈步走出客栈,双臂支撑着老旧的栏杆,眺望着远方,大雪仍未停歇。
天空还是那样暗沉,像一张巨大的嘴,似乎要吞掉整个世界。
剑客忽然看到远方信步而来的马儿,心中暗道不好,他只是因为饥渴难耐才夺了那两人的车马,本不想断了别人生机,谁知道这呆马竟然自己跑了过来。
他长叹一声,现在不知过去多少个时辰了,天色也渐渐暗沉下来,再想去找那两人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罢了罢了,生死有命,行走江湖,各凭本事,那汉子长蛮长的须发,心智竟不如三岁孩童,今日之祸也是他咎由自取。
瘸子,你总教导我要与人为善,胸怀坦荡,可结果呢?到头来怎样?还不是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只有像闫度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才能活下去……
剑客悲哀地想着,眼泪滴在酒中,他端起碗轻啜一口,满嘴的苦咸。
他把剩下的酒悉数迎风洒去,嘴里喃喃道
“瘸子,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