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骄撵旁有个嬷嬷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婚仪的规程,也重复了好几遍。
说那匹马是将军独有的战马,背上的功勋多如牛毛,镇北侯府没有不待见她的意思,反倒是很看中她。
怎么样都好,她不在意。
锣鼓声敲着混杂着老妇人念经似的话语,如银钗扎破了头皮,让人又脑又疼。
偏生她一点脸色不能摆。
拜堂。
再见他,江绾没来由地犯怵。
可轮车上,颓然如他,与过往种种,判若两人。
上一世是染着全宋府血气的煞神。
时间再往前推,便是百姓夹道欢迎,万民高歌的护国大将军。
他大捷过来,风光霁月,踏马入京城,恣意狂狷。
他面容俊朗,露墨雕山,右眼下的点痣与上散发着剑气与军光的战甲相辉映,让魅惑眼尾得以掩藏。
他过街赢百花,京城中的女姑娘有八成为他倾心。
也是他……
在数日前,双腿尽废,双眸无神,手捧双亲灵牌,坐在步舆上,被抬入了镇北侯府。
而今,二人拜堂,这位少年将军将成为她往后余生,朝夕相伴的夫君。
点痣与红袍在他身上,江绾品出了阴邪的味道,背后不由得一凉。
江绾勉强稳住颤抖的双手,不着痕迹地抬高了团扇,遮住自己的眼,掩耳盗铃。
毫无疑问,她现在很怕他,心口处分明没有伤口,却依旧隐隐作痛。
她真的能克服被刺死的恐惧,与他好生相处吗?
不要再想了。
婚仪规程一连串,总算进了喜房。
凌子鸢与江绾二人坐在一侧,嬷嬷伺候着倒了合卺酒,两只雕着鸳鸯的酒盅底部系着红丝线,一人一杯。
二人喝得无声无息,眼神都不曾触碰一下。
这酒……好烈。
只稍微抿一口,江绾便红透了脸
正常婚仪的酒水都不会这么烈性的,有的甚至直接以茶代酒。
可这镇北侯府怎么不按常理来事。
烈酒在肺腑横冲直撞,江绾眉心紧巴地皱起,又被她悄然压了下去。
丫鬟嬷嬷都下去了,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门,空气陷入无端的凝重。
江绾没话找话。
“嗯……大爷近日身体可还安好?”
轻妙的话语打破了僵局。
江绾听到一声嗤笑,心底一沉。
凌子鸢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目光总算落到了江绾的身上,神色竟是带着惋惜。
“不安好,怕是没法与江二姑娘圆房了。”
江绾险些被呼吸呛到,她何时说过想圆房了。
江二姑娘……
这四个字与死前他的话重叠。
到底是什么意思,江绾没记错的话,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不相熟。
不相熟,又何来的别来无恙?
还有他的腿……她目光下移。
“大爷的腿,太医当真说好不了吗?”
她听说圣上不仅请了好些太医联合会诊,甚至还大行张传圣示,为他大请天下名医,赏赐颇丰。
可无一例外,每个会诊的大夫,都说没救了。
那宋府抄家当日,腿脚利索得杀人两里地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凌子鸢垂眉,长睫轻扫,“嗯,终身不遂,听到如此确切的回答,夫人是不是要后悔嫁给我了?”
“不,没有的事,”江绾鬼使神差地,轻搭指尖在他的双膝上,心道:莫不是找到了神医,出了神迹?
只一瞬,手腕被猛地钳住,力道颇大,令江绾吃痛。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
江绾对上他的眼,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腕,猛然起身退后了几步,浑身满是戒备。
又是那个眼神。
可,转瞬即逝。
他抿嘴,丧气又叹气,说:“夫人,你若是后悔,但说无妨,我明日便允你合离书,会明说是我的问题,往后你再嫁,也不会受人口舌。”
“夫人也不必在此……委屈自己。”
此时他还只是失去双亲,又失去双腿的可怜人,她应当是看错了。
江绾又坐了回去,安慰道:“真的没有,嫁夫便从夫,况且,这伤,是您护国卫民的勋章,大爷不必妄自菲薄,万一哪天有神医降世,泽披于你,也犹未可知,人嘛,总要心存希望,日子才会有点儿盼头。”
“大爷,莫要伤怀。”
哪知凌子鸢头更低了,“夫人,你果然还是介意我这残缺的躯体。”
他这话让江绾生出些许怜意。
她伸出手,想安慰人,但还是在半空停住,收了回去,“好了,那就不提这事儿,我真不介意。”
闻言凌子鸢抬眸,眸光闪烁,“当真?莫不是同情我才出此言。”
“不假不假,这,时辰不早了,妾身伺候大爷更衣,咱们早点睡吧。”
多说无益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
江绾抬手而落,轻巧地勾住了凌子鸢腰间的玉带,为夫君更衣天经地义,都该这么做。
但,夫君好像不乐意。
她勾住玉带的手往后拉开了些,凌子鸢的手掌便挥了下来,阻止她的动作,手腕再次吃痛。
他的目光分明是由低向高地射去,却依旧难掩上位者的威压。
凌子鸢薄唇轻启,捏她手腕的力道很重,语言却满含关切,“不急。”
他抬手抚摸她的发髻,“夫人发丝间凤钗密布,头面又多得闪眼,肯定是压累了吧,不妨,由为夫为你解下吧。”
对上他的黑眸,下意识的,江绾没敢拒绝他。
“……好,”她抽了下嘴角,手腕动了动,眼神示意凌子鸢。
凌子鸢这才放开,江绾揉搓着手腕,此刻已然泛了红,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红鸾帐暖,九枝灯架上的红烛发出噼啪得声响,杂糅着女儿家的闷哼声。
“大爷,轻点儿。”
“别动。”
江绾对着铜镜,后头人的面色她瞧不清楚,只是可怜她的头发与连着头发的头皮,钗子好像被抽出,又刺入。
说是要帮她卸钗,手上却是没轻没重的,她忍不住抬手扶着他的手背。
“大爷,要不还是妾身自己来吧,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大爷了。”
凌子鸢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夫人嫌弃我?”
“也是,怪我,自从腿废了之后,就做什么都不行,连卸钗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弄疼夫人了,唉,当真对不住……”
江绾转头,只见他眉眼下垂,睫毛悠长浓密,她看不见他的眼神,但这姿态,好像……很受伤。
江绾咬了咬牙,回过头面朝铜镜,眼眸微闭,颇有股视死如归的架势,“没有的事儿,一点不疼,大爷……您拆吧。”
随着江绾的头皮一抽又一抽,发顶的钗环总算被卸了个干净,只不过,发丝被操弄得杂乱无章,看着铜镜内自己的模样。
江绾,哭笑不得。
她耐着性子用木梳和头油给自己料理了会儿,总算顺畅了。
再回头时,只见凌子鸢用手肘撑着滚轮,整暇地盯着她瞧,似要将她看穿。
可在她与他对视时,又没了那审视的影子。
江绾不断提醒自己,眼前的郎君,还不是当初那个见人就杀的大人。
他的腿还没好,他很可怜……
希望他的腿永远好不了。
“大爷,要更衣就寝了吗?”
说实话,江绾有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