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给朱棣看,熟练地把大饼浸入汤中。
目睹柳白一口咬下坚硬的大饼之后,朱棣心里泛起一阵同情。
“你说你何必这样苦撑下去呢,随便攒点余粮改善一下伙食也无人知晓吧?”
朱棣看着眼前吃得认真的柳白,无意瞥见旁边父亲的脸色。
此时,望着眼前的饭菜,连朱元璋都眉头微蹙。
“公子莫要开玩笑了。
按照大明的律法,贪污可是重罪。
我还年轻,这辈子都没拉过姑娘的手呢,怎么能为了这几两银子,把自己的脑袋给搭进去,这多不划算啊。”
其实,若非柳白自己有特殊的缘由,非要当这个县令不可,他哪会找这个麻烦?
“说起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今日我和老爷子在街上相遇的时候,喝的那碗鸭血汤还是我拿一个朋友的钱买的,这已经算是我这个月吃得最好的一顿了。”
“等我这个任期一结束,我就打算辞职不干了。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要么就饿死在县衙里,要么就是因为中饱私囊被陛下砍了头……”
柳白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自嘲,但传入朱元璋耳中,却成了对他的嘲讽。
毕竟柳白的能力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以一己之力,便带动了凤阳的经济发展。
这些年凤阳上缴的税收,比正常情况下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而凤阳周边各县的税赋,也都远高于其他地方。
反观柳白自身,他在短短几年之内便将凤阳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甚至影响到了周边的郡县。
试想一下,要是柳白不是一个县令,而是一个商人,得赚多少钱?
再说凤阳已经富裕到了流油的程度,可柳白仍旧坚守本心,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伸手去贪。
不论是能力、人品还是为人处世上,此人皆是上上之选。
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才,却因为生活难以为继的问题,萌生辞官回乡的想法……
这不是赤裸裸的嘲讽朱元璋是谁?
“柳小哥觉得,咱大明给官员定的俸禄太低了吗?”
朱棣带着几分担忧注视之下,朱元璋终是忍不住开口了,只是语气显得有些沉闷。
可正处于哀叹自己苦日子还要再熬几个月才能结束的状态中的柳白,并未察觉到这一变化。
“岂止是低啊!咱陛下恨透了那些贪官污吏,这点我很理解也很赞同。
不过这个工资定得确实不合理啊!”
“就说说我吧,一年二十几两银子,看似不少。
但在一个县衙里,事情堆积如山,我能一个人忙得过来吗?肯定得请捕快呀,得请师爷呀,日常做饭买菜还得管这些人吃饭吧,卫生总得有人打扫吧。
这一通折腾下来,我那二十几两银子基本就见底了。”
“那怎么办?难道我不用吃饭吗?衣服是不是就别换了?就算我的年俸足够花费,难道我就不该存点钱以备将来吗?以后娶媳妇不需要钱吗?万一有个两三孩子,还能不吃喝?”
“退一万步讲,即便我没儿没女没老婆,那我会永远不老吗?总有一天我会变老吧?老了之后怎么活下去?”
“实际上,有时候我想起大明好多吃皇粮的人去做那种事儿,我也能理解他们。
如果真的不贪,将来压根就没啥盼头了。”
“我手下那些衙役、师爷都劝我也跟着沾点便宜,但我心里琢磨着,反正今年干完就不干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没必要为了点口腹之欲,冒丢命的风险啊。”
“唉,算了,别说这些了。
饭菜虽然简陋,还是凑合吃点吧。”
待柳白这一席话说完,那最后的一声叹息里,满溢着无数失望与无助。
而朱棣站在一旁听完了他的牢骚后,
不禁吓得垂头望着手里的干饼,暗自揣测自己的未来命运。
目光尽管大多数时候停留在别处,却总有一瞬会不由自主地转向朱元璋所在的方向。
柳白口中的牢骚虽无半分对皇上的大不敬,可听在耳中,却让朱元璋如同被人重重扇了数十个耳光,面颊火辣刺痛。
“我这给众大臣定下的俸禄如此微薄,原是希望遏制他们的奢靡之心。
官员一旦拥有大宅还不满足,必定想要更大、更豪华的府邸。
若他们习惯于挥霍,那俸禄难堪重负,是不是就得走向贪污呢?”
“要是官场人人都去贪墨了,百姓还有日子可过吗?”
……
纵然柳白的说辞逻辑清晰,道理充分,可朱元璋也有自己的立场与见解。
尤其被柳白当面这般一通“敲打”
,作为洪武帝,觉得自己有必要此时出面自辩一番。
他的初衷是为天下黎民着想,将朝臣俸禄压制得极低。
“哼,老祖宗这话欠妥哦!奢靡纵然易引诱人追求更高的享受,这是实情不错。
然而试想,当为官者到了自身都无法养活的地步,他们又能如何是好?”
“好比我啊,这距离发俸只剩七日之期,但家中储粮最多仅能撑三天。
那接下来几天怎么办呢?忍饿挨过不成?”
“假设此刻,您送来了三斤大米还有一斤肉以解我的困境。
这样的好意,我能拒么?”
听到这里,朱元璋思索再三,仍一时无法作答。
一边的朱棣没那么多犹豫,随性就应和上了话。
“不过是些许食物罢了。
你收下就是嘛,既能解你燃眉之急,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等俸禄下来还便好了呗。”
朱棣话刚说完,朱元璋的眉头蹙得愈发深了。
倒是柳白轻叹一声,笑得苦涩无比。
“看似简单明了的法子嘛。
但我俸禄每月固定不变,这月因有借资相助得以周转,下月还上去了。
那么再下个月呢?假如您仍旧送来食物资助我挨到月末呢,我能收否?”
此话一出,轮到朱棣傻眼了。
他何曾想过这些盘算啊!
而柳白完全不管朱棣怎么想的。
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接着陈述。
“下个月如此窘迫循环一次,再往下数第二个月呢?再一个月后还是类似境遇……这般循环半年,怕是每个月新俸一下来都必须直接用来还旧债。
那么,这一月又该怎么办?”
“待我几乎到了吃土充饥的时候,倘若您拿着五百两出现在我眼前,许我放宽某些商贸的税收政策,比如减掉他们生意里的半个成税额——反正凤阳城年年超额完税,这点减幅似乎没人察觉。
这种情况下,我接或是不接?”
“若是拒绝,我这个县令怕真得走上乞讨之路;如若接收,就成了犯事儿之人,把柄便攥在您的手里啦。
下回您若有事相求时,我同意抑或不同意?”
“答应的话尚且还能有收益入账,生活过得好一些。
假使不允,只要您随手把我握有的短公布出去,我立刻身首异处啊。
您瞧,是不是这个道理?”
……
随着柳白这一系列推理论证结束。
他只能无奈捧起一碗全无荤腥的汤,勉强化下一干硬的饼子,差点都被噎住。
这般落魄的模样令人观之怅然若失,暗生悲凉之情。
若非真相昭然若揭,着实难以置信,这位眼前之人竟真是凤阳县令。
“贪欲固令人惧,但更可怕的却是绝望。
像我这般人,尚且算是好的。
无家室之累,倘若换作一个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呢?试想,母亲或孩子患病急需资金治病救命,这时恰好有人拿着钱求你办事,又该如何是好?”
“收了那钱,就如覆水难收,再无退路可言。
若是拒绝这笔钱,那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病故。”
……
本就不宽敞的客厅内。
三人围坐在简陋的餐桌旁。
随着柳白一番语重心长地诉说不满,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即便一贯倔强如朱元璋此时也只得默然承认,
柳白所言,皆属实情。
或者说是他之前未充分考虑到的一面。
不过这位日后被称为洪武大帝的雄主,却不愿正视自己多年以来犯下的错误。
因为他若真的承认错了,岂不意味着,多年来被严惩甚至处决的大批所谓贪官污吏中,
其实有许多可能是因为他的苛政才沦为如此的吗?
因而,这一刻的朱元璋不禁望向桌上的干粮陷入了深思纠结之中。
而朱棣则是在旁边低眉顺目保持缄默。
此刻他内心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默默为柳白竖起大拇指。
待柳白这番发泄告一段落之后,
朱元璋居然无法找到理由驳斥其论点。
因为他自身也明白,比起日积月累逐步放纵起来的贪婪,
那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无助绝望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尤其那种完全无力回天、万念俱灰的绝望感。
最能让人性扭曲。
“如果按照柳公子的意思,如果我们大明朝提高了官员们的俸禄待遇,
那是不是就可以有效地减少所谓贪官污吏的产生呢?”
朱元璋已是词穷,
但朱棣却不存在类似的顾虑,
毕竟官员薪资也不是他说了就算数的。
“不能说得太绝对,但也肯定要比现状强不少吧!不过这也根本不可能实现,我们这些人的俸禄是陛下拍板定下来的。
谁会贸然去找死?”
“要真有人敢跑去陛下面前说一句,‘陛下啊,我这点俸禄太少,没法干活了’,估计来年此时,
他坟头草都长得比他人还高喽。”
这句带有戏谑意味的话语令朱元璋顿感被冒犯。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咱这位陛下是不通情理的暴君了?”
朱元璋话音刚落时,甚至隐隐有些怒不可遏。
朱棣听见老爷子这话,心里猛地一紧:
‘不好!老头子这是要动气了!’
正当朱棣在心中暗暗祈祷柳白赶紧自求多福之时。
对方已然放下碗筷。
“老爷子啊,我给您一个忠告,东西尽管乱吃,话语今后可千万别随便乱讲。
对陛下的评断,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种凡人妄加议论。”
“即便是我们的官俸确乎微薄,这毕竟是咱们内部的事儿,不是您指摘皇上的口实。”
“元朝残暴不仁,将我汉人视同牲畜任意屠宰。
又是谁驱逐他们,重振汉人尊严,开辟今日盛世?没有陛下励精图治成就天下,
哪里有我们今日容身之处?\"
\"二位,以后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们胡乱指责陛下,那么从今日起凤阳城不会再欢迎你们,还是请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