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别枝走出屋外，欢景果然还在那里等。
欢景离得远，听见花别枝出来，赶忙小跑来，仍然笑意盎然的：“有劳少夫人了，奴婢这就带您回去。”
说着，她如往常般伸手搀花别枝。
而花别枝看也不看地、听也不听地径自走过，欢景的手便这么空落下来，她愣神的工夫，花别枝已经独自朝前走去。
迎面有风刮过来，把花别枝汗湿的鬓边吹寒，花别枝在风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她不应当对欢景交托信任。
不论她平时对自己的照顾有多么体贴周到，不论她泛动的笑容是多么和意温柔，她都始终是定国公府的人。
花别枝拐过弯，风便从侧面吹来，衣料贴到背部，疼痛无以复加，花别枝无心顾暇，走得平稳，就见通阙院渐渐现在眼前。
她回到主屋中。
主屋里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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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主屋还是静悄悄的。
花别枝看了一眼时辰，已经过了平日习字的时候，但今日下午的还没有写。
等她走到书桌前，却不坐下，也不拿笔，就那样站立，低垂着头，把从始至终写出来的纸张翻阅。
不知不觉间，竟已有了厚厚一沓。她细翻完了，黄昏便至。
花别枝将热水提进来。
温肃礼醒时，是他自己到浴间沐浴。这几日他睡着，花别枝便替他擦身。
往日她不仅要闭双眼，还要用布条蒙住。
花别枝总怕这人醒着，为了逗弄她，却故意等到擦身时才睁眼。不管怎么样，花别枝先做好防守，让自己做的无可指摘。
但这一天，花别枝俯身放下热水桶，没有拿布条，连眼也没有闭上。
她平静地解开温肃礼的衣带，向两边拉开前衣，将他的手臂从衣袖中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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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拧干巾帕，擦好温肃礼身前，两手便从他臂间穿过，使力令他坐起。
花别枝用左手扶住他手臂，右手拿着巾帕穿到后面要擦他的背部，动作一失衡，花别枝左手未扶稳，温肃礼的身子前倾过来。
肩膀撞在花别枝肩上，令花别枝身向后仰去。花别枝用手撑住身后的床沿，稳住身形。
如同蛰伏的猛兽被唤醒，花别枝脊背又火燎般痛起来。她偏过脸，温肃礼的鼻尖蹭过她的侧颈，下巴搁上她的肩。
温肃礼的气息是与火燎全然不同的温凉。
花别枝却并不好受。
那四下击打打疼了她，也打醒了她。
居关能这样进入定国公府，毫无顾忌地对待她，不是几个丫鬟联合起来就能办成的事。
那只能是温肃礼。
温肃礼将她放到桃枝上，温肃礼要她习字，既不为了戏耍，也不为教她。只是想知道，她这个闭口不言的人究竟是不是真如哑巴那样透不出秘密，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究竟是谁安插/进来的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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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肃礼的试探像是糖浆一样，在甜里溶解一个人初始往后的戒心。
但温肃礼发现这样的方式试探不出来，便需要采用另外的、更加有效的办法。
他突然沉睡，便是在给欢景引花别枝见居关的机会。
……是这样？
花别枝越发觉得寒凉，尽管主屋里终年温暖。
她维持这样的姿势，手够到温肃礼背后，用巾帕擦拭起来。
她忽然想到，闯入者就是闯入者。
她不光是通阙院的闯入者，还是定国公府的闯入者。
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她，她管不住这些，但至少能管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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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该像最开始那样，置身事外地不管不问。
随欢景出去做什么？
遮遮掩掩地想打探温肃礼为何突然睡去的原因做什么？
通阙院的事、定国公府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花别枝的眼神闪烁一瞬，继而沉淀下来，像古井无波。
她真正平静地替温肃礼擦好身、换好衣。她把温肃礼放下来。
转目之前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对温肃礼的再度醒来有多么忐忑。
那忐忑却不是惧怕的忐忑，而是期盼的忐忑。
花别枝再也不写字，她静坐在软榻，时间分外地滞缓漫长，她不再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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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蓦然回想到自己踏上梦境的那一天，温肃礼并不如梦中杀她。
记得温肃礼同直竹去浴间后，她便坐在这里，试想了一下之后该怎么办。
不过那时被欢景的出门声打断了。
她此后没有再思索，是因为她明白，不管温肃礼后来是醒过来了，还是继续沉睡下去，她都会被定国公府送走。
温肃礼若能醒来，侯夫人之位何等重要，定不能由她这市井平民坐下去，但因为冲喜之效，她会得到优待，往后离了定国公府，也是衣食无忧。
温肃礼若不能醒来，便是冲喜不能产生效果。花别枝亦不会被为难，一段时间之后，仍会被处以优待地送走。
花别枝那时想，如果温肃礼往后不像噩梦那样杀她的话，她只要在这里待够一段时间，便能平安无事地出去了。
如今，如果温肃礼仍旧决定不杀她的话……
她从居关手里熬出来了，也吃了那药，真正说不了话了，等到温肃礼醒来，他也该放下戒心，继续像从前那样同她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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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花别枝从心底抗拒起来。
她不愿再那样。
她不要那样。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
翌日，花别枝给温肃礼喂下早膳与药，换上自己的衣裳。
欢景预备着早膳，见花别枝动也未动，直接朝外走，一愣，连忙追了出去。
花别枝在府门停下。
门房低首说：“少夫人若要出府，是要出府腰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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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不知道这个，更不可能有这个，但她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出去。
她是少夫人，也是侯夫人，总不可能连门都出不了。
欢景持着笑问：“少夫人要出门？”
未能得花别枝理会。
欢景对她轻声说：“少夫人等奴婢一会儿，奴婢去请示国公夫人。”
不一会儿，欢景喘着气跑来，手上拿了块腰牌。
花别枝接过。
门房退开。
花别枝收好腰牌，抬步跨出，欢景手压在腰下，自然地就要跟着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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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忽一转身。
欢景又是一怔，随后终于睁眼看清，再也没法粉饰太平。
从她决定亲自带花别枝去见居关的那一刻起，她便料到了这个结果。
花别枝是一个死锁内心的人，所以那些丫鬟耗尽心思，都不能成功地把花别枝引走。
而一旦有人撬开那把锁，就会得到她全心全意的信赖。所以只有她能将花别枝带走。
欢景不认为花别枝傻，她对人有戒心，同居关会面后，便应当明白自己并不可信了。
那时候，她会重新紧锁心扉。
欢景在门后望着花别枝愈走愈远的背影，良久带着坦然的笑意屈膝行礼。
随后那笑又转成了无奈，目光像看待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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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别枝每日早上照料完温肃礼后出门，近午便回，不错过中午给温肃礼喂药。
如此过了三日，第四日下午，花别枝正静坐在软榻上的时候，突然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
继而是一连串的脚步。
——这里太静了，外面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花别枝不禁皱了皱眉，她站起身，把门打开，见到的是远远行来的国公夫人与邱萼姑，另一边还有一位着着宫服的太医。
他们走近，太医朝花别枝行了礼。
国公夫人笑意蔼蔼地拉过花别枝的手，对她道：“这位是宫里的张太医，今日来给肃礼检查身子的。”
张太医背着医箱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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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拉着花别枝在外面坐着。
她关切地问了花别枝好些个好回的问题，后来道：“我听底下人说了，这些日子都是你一人照顾着肃礼，从来不假借人手。你真好。辛苦你啦！”
国公夫人笑得两眼弯弯，天真浪漫，又继续说：“太医每个月中月底都会像这样来给肃礼查身子，忘记同你打招呼了，实在是我们全都习惯了，压根想不到它不寻常……”
国公夫人絮絮叨叨，轻快地说笑，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等到张太医出来。她慌忙起身，那伪饰出来的轻松都碎裂，露出本质紧张。
“张太医，怎么样了？”
花别枝亦慢慢地起身，站到她身边。
“国公夫人且安。”张太医沉着说，“温侯身体无碍，只是气息尚虚，只要再修养些时日，同时辅以药物，他日定能醒来。”
这样好听的话，国公夫人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却还是恍惚地怔了怔，她撑起些笑意，令邱萼姑送太医离府。
花别枝今日观国公夫人的情状，对温肃礼已醒一事应当半点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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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肃礼装作沉眠不醒的缘由似乎越来越复杂。
花别枝一点不去想。
只是脑中还存着国公夫人最后那句话。
温肃礼亦早知道太医月中会来检查他的身体……这才是他继续入眠的理由？
花别枝心中微有动摇。她半转过身，似乎想朝床榻那里看一眼，但她到底没有看。
居关一事，不会与他无关。
但都无所谓了。
这里的事情、旁人算计，全部同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