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竹再进到主屋时，被里头的情景深深震撼到了。
“少、少爷，”他瞪大眼结巴了一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温肃礼把肘压在桌上，闻言抬起来撑住脸，目光从纸上移开，简短道：“习字。”
习……
直竹一哽。
只见花别枝握着笔，安静地埋头对着书照抄什么，温肃礼坐在她的左手边，侧头看着她，亦不多话。
这情景……
直竹瞧着，就像一个老母亲正看着自家孩子念书。
他这才几天没来，这屋里的氛围就从成人式的浓情旖旎转为了进取型的学习鞭策？
花别枝写了一页的字，便停住笔。温肃礼放下撑脸的手，伸过去拿，看了一会儿，不说什么，又拿了一页纸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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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接过来继续写。
只是埋头瞬间，嘴角好似撇了撇。
直竹揉了揉眼，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而温肃礼却又暼一眼她才写好的字，应当没有注意。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花别枝写成什么样了，只是还没走到，温肃礼便哗一声把纸合了，并不让他看见。
“……”
直竹心里咯噔一下。
总不会，他少爷是在教姑娘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难怪那一向无波无澜的姑娘都知道撇嘴发脾气了。
温肃礼收好那张纸，抬头问直竹：“王待诏的事，怎么样了？”
直竹被他问的一愣，倒不是回答不上来，只是顾忌地朝花别枝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是在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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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待诏……
花别枝握笔的手倏然一紧，她听不到直竹的回答，随即便察觉直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抿了抿唇。
停笔起身欲避。
哪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按下来。
温肃礼好笑地看着她：“写你的。”
花别枝又抿了抿唇，重新坐下来。
直竹转向温肃礼的目光复杂一瞬。
……这等事，不需要避讳着外人谈么？
直竹回道：“昨日陛下宣见傅相，本意是问王待诏罢职谁可继职，傅相不知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便不再要罢王待诏的职，并且下了命，不准再谈王待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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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肃礼听后轻轻地勾扯了一下嘴角，有一点轻蔑的嘲讽意味。
花别枝一直书写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笔端滞留过久，墨迹就开始加重。
王待诏……
就是她想的那个王待诏吗？
温肃礼留意他做什么？
“说起来……”温肃礼拖长声调，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王待诏的事，小桃花你清不清楚？”
花别枝笔端又一滞。
温肃礼观她反应，挑了挑眉：“清楚？”
花别枝不作答。
“自然是清楚的。”直竹在旁边道，“王待诏的事正发生在运福酒楼。因为那事的缘故，运福酒楼险些都要开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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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垂眸。
国公夫人来到运福酒楼的那段时间，正是在运福酒楼受到牵连而运营惨淡的时候。
一月十九那天，王待诏带了一帮小厮去运福酒楼，把正与人通/奸的小妾当场抓住。王待诏怒不可息，当场就把小妾打死，也把那奸/夫打了个半死。
奸/夫是黔西富商之子，王待诏用权势将这一家都发落了，仍然怒意滔滔，怪罪到他们的偷/情地点——运福酒楼。
温肃礼靠到椅背上，手仍在桌面轻点，并不发出声音。
花别枝心中惴惴。
几乎有些坐立难安了。
黔西、黔西……
他会不会发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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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察觉到温肃礼将身转向自己，她在慌乱过后很快就维持了镇定，继续将字写下去。
温肃礼却伸长了手，从她身后绕过，握住她的右手，令她止住了动作。
“小桃花，我一直忘记问你，你是如何想着来给人冲喜的？”
花别枝一动也不动。
温肃礼垂着眼瞧她，声音低低沉沉，带着一以贯之的散漫。
“我想举世都知道，定国公府里的文忠侯是副什么形态：死不了，生不成。嫁进来，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还要成日提心吊胆，因为半死不活的人远比死透的人可怕多了。”
“定国公府还不至于强娶一个姑娘。在这种种情况之下……”温肃礼半拥着她，呼吸要凑近她耳边，“小桃花，你是如何愿意的？”
花别枝在这半拥里僵住了身体，渐渐地，连呼吸也不再敢。
在忐忑的时候，她竟生出一种难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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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温肃礼的那段话终究是悲情的，尽管他用全然不关自己、甚至淡漠嘲讽的口吻说出来。
直竹看不过眼之际，也有一点听不过耳，他忍不住开口道：“少爷，您别这么说。即使您半生半死，长眠不醒，在府里放出冲喜的消息后，也是有许多姑娘自愿前来的。”
“哦？”温肃礼轻出一声，松开花别枝，像是喜欢这个答案，追问道，“为了什么？”
花别枝的那一小股难过瞬间没了，只觉身后空落落的，她不作声响地继续写起字来。
直竹排除掉一种原因，说剩下的一种：“因为……您人睡着，您钱还在呀，侯夫人的位置也在呀。”
“哦哦哦！”直竹又忙找补道，“您的相貌，也是非常值得的！”
花别枝不禁皱了皱眉。
这侍卫……说话是不是太不讲分寸了？
也不怕这么说，会伤到他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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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肃礼却轻笑了一声。
花别枝辨到，那是真被逗笑了。
温肃礼搂过花别枝，凤眸眯了下，慢条斯理地道：“那你是图我的什么？图我貌？图我钱？图我势？”
花别枝：“……”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想她？
她感到有一点难堪，从他怀里挣脱。
温肃礼没再拉扯，顺势就放开她。
他点了点纸张，挟笑道：“正好，才教你习了字。你就写下来。写下来，告诉哥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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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竹目光复杂地看着温肃礼。
他是在称他自己吗？
直竹头大。
花别枝却不写。
她隐约能感受到，温肃礼并不是在与她玩闹。他真正要她写的，是她来冲喜的缘由。
如果是这样的话……
可以理解为温肃礼正在怀疑她么？
尽管他对自己很好，到达足以迷惑人眼的程度。
温肃礼见她不写，就不逼迫她。他看了一眼那纸上，已经将要写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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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过花别枝的右手手腕揉了揉，说：“今日写累了是不是？”
花别枝抿唇不言。
温肃礼手移上去，从腕上揉到手背上，最后温肃礼一翻手，手掌一下与花别枝贴合住，花别枝一惊，缩回之前，只觉温肃礼屈起食指，在她的食指指腹上顶了顶。
“早就想说了，”温肃礼推椅起身，“这么好看的一双手上，怎么能教它留茧？”
花别枝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温肃礼走到一个矮柜前，蹲下身在里面翻翻找找，不时传来杂物混乱声。
半晌，他从里面摸出个小小的圆形铜扁盒出来。重新回到座位上。
铜扁盒被启开，药膏的清凉味道顺势散发。
温肃礼低头拉过花别枝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挑了一点乳白的膏药，点到花别枝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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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化为触觉，更加清晰地为花别枝感觉。
温肃礼用食指压住膏药，贴着花别枝的打转，令那膏药在花别枝指上涂抹开。
花别枝略微迟钝，直到温肃礼涂过食指，又到中指时，才反应过来温肃礼是在做什么。
她忙要抽回手，温肃礼重新按回膝上。
他低头垂眼，就这样半遮了绮丽之色。他带着令人舒适的力道，指尖相触地为花别枝上药，忽说：“小桃花，你是不是被人卖了？”
……嗯？
花别枝疑惑。
“运福酒楼啊。”温肃礼眼眸弯了一下，里头却没半点笑意，他一边上药一边说，“运福酒楼受权势打压，将要倒灶。你却正好被府上的人找着了，你过来冲喜，就从运福酒楼出嫁，运福酒楼就此恢复生意，也会得些府上庇佑。”
“是这样？”他抬眸看了花别枝一眼，转而又低下去，继续涂她的无名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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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别枝一顿。
……他是这样想的？
这就是他怀疑的内容？
他难道不疑王待诏为何会在那天突然去到运福酒楼，为何正好捉奸在床？
那奸/夫是黔西之人。
花别枝不信温肃礼不知道她曾在黔西居过。而她又来了这里冲喜。
他难道，不会对相似的信息产生怀疑么？
温肃礼把她左手拿过来：“小桃花，你当初同运福酒楼的雇佣契约是怎么签的？他们只是雇佣你，即使真的倒灶，那也与你无关，怎么也不该教你以身许人。”
花别枝微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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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佣契约……是什么？
“少爷，如今已没有所谓的雇佣契约了。”直竹略显艰涩地道，“即便有……也是名存实亡。”
花别枝顿感那在药膏之后顺畅圈转的温凉指腹滞涩住。
温肃礼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动，令花别枝感到雇佣契约的不同。
不是温肃礼前几日对话本内容时移世易的怅然。好像雇佣契约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还未至花别枝想明，温肃礼便轻悄地笑了一声出来，继续涂抹着：“那现在又是如何？”
他换了只指，懒懒散散，好似毫不关心：“卖身契？”
直竹沉默，便是默认了。
花别枝却隐约知道了温肃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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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边心中暗暗惊奇。
原来还曾出现过雇佣契约么？
温肃礼很快为她十指薄茧涂好药，狭长的眸微眯，抬头问她：“所以，真是运福酒楼将你给卖了？”
花别枝轻微地摇了摇头。
怕太过轻微，他没有看到，便再做了一遍。
——平日那些轻佻，她可以不理会不回应，但这样的问题，她得去作答。
运福酒楼为了自身经营，把她卖来给文忠侯冲喜？
没有的。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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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直竹默认的，现在市井中多的是卖身契。连同雇佣之类性质的契约，最终也会在最上面罩上卖身之意。
无数佣工为此闹着，最终皆被官府压下。
但运福酒楼却是不这样的。
花别枝来国公府冲喜，确实能解运福酒楼当时困境。掌柜与内掌柜也都是人，他们当然会心动。
但充其量也只是内掌柜过来劝了她两句，若花别枝当真不愿意，他们亦不会逼迫。
花别枝如实地表示，她来冲喜并非是运福酒楼逼迫的结果。
那便是亲自斩断温肃礼从善为她想好的冲喜缘由。
温肃礼又会怎样认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