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林清源的心中涌起了惊愕、生气、庆幸等种种复杂情绪，出现次序难分先后，也不知那种情绪占了上风。最后包拢住他的还是满满当当的踏实感：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多，无谓地担心了。
待到林清源回过神再次望向林清娴时，姐姐也在审视着他。这种表情很少从身为姐姐的林清娴身上看到；但对于取材中的林茉莉，她是很爱用旁观者的视角慢慢欣赏故事发展的。
“我大意了。”林清源在那一刻不是气愤于姐姐的恶作剧，而是自己太轻易地掉进了对方的圈套。打从刚开始他就该察觉姐姐刚才只是背诵了一段老新闻，而自己分明在上周就读过这篇报道了。
“从小一起混到大的，我会猜不出你有什么心事么。”
姐姐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完全没有得意或炫耀之意。她看林清源的状态还算平静，便放心地把报纸抓回来，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那个医生怎么样，人很好么？”
“嗯，还行。”
姐弟哑谜时间到。
现在时间已近午夜，两个百无聊赖的人窝在沙发上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斗嘴。今晚的林清源很难得地没落下风，林清娴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最终一无所获。
“哼，不说拉倒，回头我打个电话给嘉书还怕她会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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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那你这样不是作弊吗？”
“电视问答还许人打电话场外求助亲友，嘉书难道不是我朋友？”
“咱能否别把你亲弟弟的私事当成电视节目到处求助来着……”
林清娴咯咯笑了起来，她竖起一根手指头，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医生漂亮么？”
最后也是最寻常的问题，林清娴歪着脑袋观察弟弟的表情，对方的模样此刻在她看来有点高深莫测。
“唔，等等！”向来头脑机敏的林清娴现在也有点转不过弯了，她扳着弟弟的肩膀强迫他转过来直面自己，“我好像问错问题了。”
“哦？”
林清源的神情如常，心里却微微有点高兴：被姐姐盘问了一整晚，这次总算让自己赢了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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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知道我错在哪了。”
姐姐高举双手表示投降，随后她眨眨眼凑到林清源身旁轻声说道。
“正确的问法是，那个医生——他帅气吗？”
这句话成了今晚最有意思的笑点，两人禁不住同时微笑起来。笑容浮现在双生子的脸庞上，在这种时候尤为鲜明地显示出两人间的血缘关系。林清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默认了姐姐的猜测。
“啧、啧、啧。”
姐姐捞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现在完全是一副取素材的模样看着林清源，仿佛对方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这副眼神让林清源觉得心里有点后怕，他故意扭过头去不让姐姐再来窥视自己的秘密。
电视机上的小闹钟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这是林清源的午夜，却也是林清娴的正午。再这样耗下去势必对自己越来越不利，林清源决定珍惜今晚来之不易的小胜利，果断见好就溜。
“那么您想问的都问完了，恕鄙人要去睡觉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假模假样地鞠躬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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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放在桌上不用收，等我睡醒了再洗便是。”
“啊，你的手还真的不碍事？不是说受了伤不好沾水么。”
“话是这么说啦。”林清源挥了挥胳膊，又看向几乎从不做家务的姐姐，“但我觉得洗碗这种危险活动还是让我来就行，要不然咱家就得有两个伤员了。”
“去你的，滚蛋。”
林清娴笑骂着往弟弟的屁股上踹了过去，后者站在原地生受了这一脚，打着哈欠表示现在真的得睡了。
“行吧，这次就放过你了。”
“晚安。”
“午安。”
闲话聊罢，困意就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漫过身体浸过脖颈淹到鼻孔的高度，刚给林清源留下细之又细的空隙让他有足够力气爬回床上。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脑袋刚挨上枕头就仿佛挨上了铁锤般，瞬间沉进了无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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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里的欢声笑语已经散去，徒留林清娴独自站在静音状态的电视机前。
电视上的跑马比赛还在继续，这帮人怎么都不会厌的？
她忽然捂住胸口，跌坐回沙发上。
弟弟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所以无论林清娴在晚上做什么都不至于担心中途会被人打扰。林清娴光着脚慢慢踱回书房，打开了台灯。
这张书桌有两个抽屉，左边属于她，右边则归她的兄弟使用。抽屉从不上锁，他们也从不会打开对方的抽屉，这是姐弟俩一直严格遵守的生活法则。
她从自己那个抽屉里拿出一大叠笔记本，按本子厚度从厚到薄依次平摊在桌面上。最厚的那本白皮笔记本是她自己用针线手订的——柔软的纸张和书绳让她莫名地感到心安。姐弟俩的书写习惯各有不同，弟弟经常会用电脑来工作，但姐姐依旧不太喜欢这种科技感太强的东西。
白纸封面上有她自己亲笔写的几个字，这本笔记正是那部中断的——《巫女的厨房》之原稿。再次动笔让林清娴的心中掠过一丝惶恐：自从上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后她已经两个月没有真正动笔写作了。所有的工作都任性地推给了弟弟，连自己最重要的也不得以地扔到了他头上。
这部《巫女的厨房》本应成为她的封笔作，现在巫女本人失去了挥舞魔杖念动咒语的勇气，原本远峰出版社的招牌作家“林茉莉”只剩下二分之一。弟弟仍以作者的身份继续活跃，她却被卷进离婚诉讼与旁人的冷眼中难以脱身。
“望着丈夫的双眼，理绘从其中感觉到了他数年来都未曾被唤起过的某种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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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文字就停留在这里，往后再难也多写一句。林清娴凝视着笔记本长达十分钟之久，最后仍然没有积累起续写的勇气。
“要不……就这么着了吧？”她自言自语地把笔记扔回到桌上，又随手翻开剪报本在里面搜集接下来诉讼可能用得到的信息。
为了能让自己尽快从虚假的婚姻里脱身，房子不要了，财产拱手相让也行，反正在弟弟或者父母这里总有自己的容身之所，现在林清娴只想从那个恶心虚伪的男人面前早点逃走。
她将手伸到笔筒里随意抽了一支钢笔，拧开笔盖的时候居然有一丝久违的亲切感。
换成是理绘，她会怎么做？
林清娴深深吸了口气，她开始幻想着自己故事里的女主角会如何报复自己出轨的丈夫。
……
只剩一半的夜晚过起来也很快，林清娴很久不曾感到像今晚这样文思泉涌。也许是弟弟那亢奋的情绪感染了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暂时没有那么排斥家庭以外的男人了。原案中的男性角色们逐渐从她的笔下走入故事中，开始以自己的言行左右故事进展。
那个身为作家的林茉莉回来了，她在纸页角落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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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葛的家庭故事逐渐变得丰满完整，生出羽翼。林清娴开始书写不幸的理绘与虚伪的牧野之间的婚姻。那个恶心、下贱，只想靠和女人结婚套取一个生活的外壳，私底下仍与男友保持来往的牧野，那个成为她全身心憎恶对象的牧野……
林清源的文风温和平顺，有时因为太注重文字间的和谐氛围而失去了戏剧性的张力。这一切缺点最后都会由林清娴来弥补，她的笔锋里蕴含着弟弟无法企及的激情与怒意，推动着笔下人物朝着绝路的方向痛快奔跑。
林清娴＋林清源，姐弟两人合在一起才是远峰社那个出名的作家。只是因为林清娴之前深受情绪问题困扰，导致那个作家好久都没出现了。
日轮慢慢从山坡上爬起，驱散了晨雾与草叶尖上挂着的朝露。红热的阳光把空气晒得暖融融，也分了一丝给那个趴在书桌前的女人。
林清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的脸埋在臂弯里，眼角还挂着浅浅的泪痕，不时发出微弱的梦呓。
“……”
这一幕也只有她的亲弟弟能看到。
林清源很久没看到姐姐重新执笔了，以至于当他看到书桌上散落的原稿时先是楞了好一会，这才确定自己已经睡醒，看到的不是梦中幻境。姐姐趴在书桌前就这么睡着了，手里握着的钢笔没有加盖，笔尖上的墨迹已经干涸。她坐在这扇半开的窗户前想必足有一整晚，任由夜风吹在她身上而浑然不觉。
“不爱穿鞋的人真的好麻烦啊，这样被冷风吹一宿怕不是要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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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源对任性的姐姐大为头痛，他不声不响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姐姐身上，又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她的肩膀。
冻得冰凉冰凉的。
要不然还是把她叫醒吧？林清源左右为难，姐姐大概很不乐意被他看到自己这副脆弱的样子，但放任她坐在窗前这样趴着睡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嗯？”睡梦中的林清娴突然轻轻哼了一声。
啊，失策了。林清源一拍脑门。
姐姐向来睡得很浅。
他屏住呼吸慢慢退到一旁，任姐姐自行从浅睡中清醒过来。林清娴果然慢慢抬起了头，她伸了个懒腰，刚刚披在她肩上的衣服随即滑落在地上。
“……嗯？”
这次是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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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困惑地看着满桌的稿纸，视线又移到地上的那件大衣，最后终于慢慢回过头看见了站在身后不知所措的弟弟。
她朝他招了招手，但他不敢过来。
“别站在那干看着，我又不打人。”
“哦！”
林清源如蒙大赦，他殷勤地跑了上来，捡起地上的衣服拍拍灰尘重新披在姐姐身上。
“我居然在这里冻了一宿，怪不得早上起来从手冷到胳膊肘，整个肩膀都是麻的。”林清娴皱着眉头挥挥手臂，整个人仿佛散了架一样。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对桌上那堆不明物体发表任何评论，林清娴东一把西一把地将稿纸全划拉到自己怀里，叠成整齐的一摞。
她注视着自己新写的这叠稿子许久，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
“要看么？”她不大确定地问弟弟，后者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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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给我吧！”
林清源接过这份通宵写成的手稿，靠着姐姐的扶手椅慢慢坐到了地上开始读起来。姐姐的字迹起先还很工整清晰，越往后则越奔放不羁起来。好在两人彼此十分熟悉，他一眼就看得出姐姐想表达的真意。
女作家摘下眼镜丢到一旁，满足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她的手臂软软地垂下来，刚好能够到她兄弟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这就是这间公寓一天之中最具家庭感的时刻。
笔下功夫荒废得太久，让向来自负的林清娴对自己的作品也稍稍开始担心起来，弟弟坐在身边作为第一位读者默读着她的作品。她全程一语不发，只是注视着弟弟的侧脸，心中揣测着他对自己的文字作何感想。
这种等待总是漫长难熬，但林清娴依旧保持沉默。窗外的太阳越爬越高，屋子里也被照得彻底亮堂起来，阳光填满了整个房间。
林清源慢慢翻动着稿纸，终于读到了最后一页。
“写得不错，后面的部分就交给我吧。”
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拉开自己的抽屉把书稿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