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说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告诉陆昭昭：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不必多怀疑什么。
陆昭昭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她去办正事，确认她走远后又特意找了另一个丫鬟来，将自己院里的丫鬟身契都拿出来检查。
二十余张身契在烛火下泛着陈年旧纸特有的暗黄，每张都摁着鲜红指印，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陆昭昭指尖划过芸香那张身契上的“死契”二字，突然轻笑出声。
并非是她敏感多疑，只是这聪明又信得过的人不好找，陆昭昭在这府里又势弱，总得多留心一点。
天色逐渐暗下来，从自己的小院门看出去，能看到原本噤若寒蝉的仆从们开始走动，整个相府也不再沉寂，远远能听到这边吆喝着上菜，那边吆喝着送碳。
——时候差不多了。
陆昭昭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将白衣换下，改穿了一件青色的缎面袄子，独自一人往老太太的院里走。
老太太的院子是除了陆良栖的主院外最宽敞的院子，大院之中还有条人造的曲水流觞。
溪水潺潺，丫鬟们不点灯笼，只是沿着岸边点了熏香和蜡烛，影影绰绰的光影与若有若无的檀香衬的这里的主人颇为神秘，仿佛个不近人间的菩萨。
陆昭昭一踏进院里就被这架势震住了，她抿着唇，盯着岸边那些东西看，内心腹诽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老虔婆。
她承认自己确实对这老太太的印象有失偏颇，但陆昭昭深信，一个大张旗鼓宣扬自己慈爱之心的人，定然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菩萨心肠”。
——就好像荧幕前的“慈善家”，他们大肆宣扬自己家的名声，定然不是只为了做慈善那么简单。
烛火昏暗，王妈妈站在老太太卧房前，眯着眼扫视良久，才看到站在院门口的陆昭昭，脸上立刻扬起笑来，边小跑着过了桥，边大声招呼：“哎呀，昭昭小姐，您来的正是时候，老太太刚吃完饭，正提起您呢。”
早就觉得王妈妈看人下菜碟，如今再看她这殷勤样儿，果然和在自己院里不同，陆昭昭闻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哦哦。是老奴忘记了，前几次您来的时候惯是白天，还未曾在夜里来过，老奴走前边为您引路。”看着陆昭昭不动，王妈妈恍然，立刻率先转身为她带路。
“多谢王妈妈了。”陆昭昭这时再不接茬就有些不礼貌了，轻声谢过这老妪，紧紧跟在了她身后。
这王妈妈也不简单，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此时她的身份都能在府里横着走了，可她还是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哪怕见了那些丫鬟，都笑眯眯的点头打招呼，定然是胸有成算，必不简单。
陆昭昭只顾着闷头跟着她走，直到面前这人在卧房门口站定，毕恭毕敬说了句：“老太太，昭昭小姐来了。”
里头立马接了话：“既是老身的孙女儿来了，那就快快让她进来，别在外头吹了冷风。”
“哎。”王妈妈应了一声，边推开门边回头打趣，“瞧这老太太，自家孙女儿一来便也顾不上诵经了，一颗心全挂在您身上了。”
陆昭昭听到这话笑了起来：“昭昭能得祖母爱惜，是昭昭的福分，只是——王妈妈作为祖母院里的主管嬷嬷，以后这种打趣主子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王妈妈原先还笑着，可听到话的后半截时就笑不出来了，笑容僵在脸上，半晌都没反应。
还是屋里的老人打破了这寂静：“她平时让我宠惯了，年纪大了，也惩罚不得，昭昭啊，进来吧，这次权当没听到便是。”
陆昭昭听了这话，盯着王妈妈的双眸骤然噙了笑，挪到了榻上的老妪身上：“祖母。”
这老太太身形瘦小，高盘发髻，纵使此时已经入夜，发丝也不乱，一身红棕色香云纱长袄，看似古朴低调，长袄上的苏绣却尽显富贵。
她脸上涂了些脂粉，在烛火下显出不自然的青白色，嘴唇虽然涂了红亮的口脂，却因为年华老去，唇瓣变得薄长，瞧着像血红的铡刀，显得有些刻薄。
当真——不是个慈祥的好面相。
亏得原主还把她当作慈爱的长辈。
陆昭昭快走两步，走到老太太身边。
若是此时有镜头，定然会惊艳于她一镜到底的表演。这几步中，陆昭昭从高兴，到委屈，再到调整表情、故作坚强，将一个在外受了委屈却隐藏起来的小辈演绎的淋漓尽致。
老太太看到她一闪而过的依恋和委屈，心中得意，却也摆出一副疼人的架势：“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祖母……”陆昭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坐在榻边，趴在老太太腿上，满脸孺慕之色，“昭昭来陪祖母说说话。”
“老身年岁大了，管不了你爹娘的事情，你和楚楚都算是无妄之灾，如今你回了府，楚楚就免不了被非议，只有你爹娘多疼爱她一些，那些非议才会平息。”老太太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看似是为了陆昭昭着想，实际上也是在偏袒陆楚楚，“疼爱自己的爹娘突然就不是自己的了，你也应该多担待着她些。”
陆昭昭垂着头，只是“嗯”了一声。
老太太坐在高位，看不清她低垂着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应该是分外委屈吧，犹豫片刻，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想和你父母拉近距离，这样吧，祖母帮帮你。”
来了。
陆昭昭精神一振，抬起眼，双眼酝酿出泪花来，带着殷切的希望盯着老太太：“祖母？”
“过几日便是春节，陛下每年为了庆贺举家团圆，总会在御花园中设宴邀请近臣及家属庆贺，你明日立马动身，去寒山寺找玄柯大师为陛下誊抄经书，以你父亲的名义捐赠给陛下，定能换来你父亲的赞赏。”引入正题之后，老太太越说越顺，眼见着眉毛都飞了起来，自觉失仪，轻咳了一声，收敛几分，又成了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陆昭昭权当没发觉，只顾着越听眼睛越亮，迫不及待打断了老太太的话：“祖母，昭昭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