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男声如山泉之水,又似珠玉掷盘。
声量不大,却能让殿内的谈笑声都小了几分。
楚嫆心一颤,抬眸朝声音源处看去。
方才开口的那人此时立于九阶之上,向帝后依次行了礼,一身鸦青色的阔袖锦袍衬出高挑秀雅的身段,正是云濯。
他转过身来,只是朝九阶之下的众人浅淡一笑。
殿中九龙烛台的暖光照在他脸上,墨眉如染,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眸中似乎有墨晕了开来,就好似这眸中装着一整个渊谷。
肤极白,漂亮的鼻梁于脸颊留下阴影,绯色的薄唇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楚嫆觉得此刻不单是她看得呆了,殿中人皆是如此。
她看着那人唇角勾起:“筵席要开始了。”
话罢,光禄寺一干人等便从殿门外排队进来,开始进献御筵。大乐也在此时响起,宫内使也紧跟着开始进献花卉。
楚嫆看着流转着进上来的佳肴,不禁趁进献的时间又向九阶之上瞭了一眼。
楚嫆手中正执着玉盏,如今这一看不要紧,玉手一抖,琼浆便洒了出来,冰凉的感觉由指尖直达她心房。
平日她断不会有这么失礼的时侯。
只是这一眼,她分明看到那双美极而近乎妖冶的墨眸直直注视着她,如通渊谷般看不透的神色中竟带有几分……笑意?
楚嫆脸腾地就红了个彻底,放下玉盏的手藏在广袖里,攥紧成拳。
花卉进献完毕,光禄寺卿陈禺向楚邕进酒九爵,恭恭敬敬地说着些敬语祝词,面上带着诚恳的笑意。
九爵进罢,陈禺暗暗瞥了一眼跟在身边的随侍官员。
这年轻的随侍官员会了意,立马躬身往另一盏玉樽中斟了一杯酒。
“……如今我北祁四海升平,仲秋宴飨,诚因皇恩浩荡。借此良辰,微臣也想敬云大人一杯……”陈禺笑着向九阶之上的云濯敬酒。
楚嫆凝神看着,心下思量。
云濯端坐在梨木圈椅上,闻言眸光微动,紧接着温声言道:“多谢陈大人关照。”
他缓缓换了一个姿势,右手肘撑着月牙扶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微蜷撑着额头,“不过今日奴身l抱恙,不便回敬大人了……大人不会介意吧?”
陈禺脸色微变了变,但笑容未减:“自然不会。”话罢拂袖饮下那杯酒,退回自已的位置上。
看似温润,实则乖张。
此番结束就到了乐舞表演的环节。
内阁官员和六部尚书们都坐在上席。
一众老臣看似其乐融融,实则相互观察,相谈甚欢也不过只是试探猜测的表皮罢了。
定国公谋逆一事早令这些老臣心慌了。
教坊司的人依礼进殿。
开头是一曲雅乐,演奏完毕这才上了舞伎跳舞。
楚邕一脸淡漠地看着教坊司的人变着花样的乐舞,半晌开口,“朕留着你们教坊司,就是叫你们给朕年年月月表演旧舞陈乐的吗?”
皇帝一句话就让整个承天殿噤了声。
教坊司的乐工舞伎更是大惊失色,慌慌忙忙之间,殿中央就跪倒了一大片人。
教坊司使更是冷汗直冒,从席上起身,跪倒在九阶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楚邕面色难看,楚嫆也没想到皇帝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生气动怒。
皇后身着华服,玉手附上楚邕的右小臂,温言软语道:“陛下莫要动怒,伤害龙l。至于教坊司,让他们再编排几场新的乐舞就是了。”
一旁的云濯倒是云淡风轻。他只瞧了一眼皇后便道:“娘娘说的极是。”
眼神收回,墨眸又笑对教坊司使,“这些乐舞确实接连演了多次,难免会腻烦。不过奴今早准备宴飨的时侯,倒刚好有户部尚书甄大人之女自荐,想与教坊司合作出演一支新的乐舞……”
“游园赏月过后,再请上来吧。”楚邕声音里带着不耐烦,冰冷威严。
云濯颔首,一个眼神示意,教坊司的人如释重负般退了下去。
游园赏月正是中秋宴飨中楚嫆最喜欢的环节。
平日里这御花园美轮美奂,可偏偏有些地方把守森严,楚嫆进不去,自然无法游个尽兴。
“公主,听说御花园中养有一些奇珍异兽,还有一些地方植有天下间近乎所有的名贵药材,是真的吗?”
怜秋搀着楚嫆跟着圣驾和一众人向殿外走,面上兴奋尽显。
楚嫆点头,笑道:“我虽贵为公主,这御花园也只是游览过十之一二罢了。今日我们去,便可以好好开开眼界了!”
皇子公主一行与六部和内阁一行人挨着走。
楚嫆披上披风,遥目向前面看。众人熙熙攘攘穿梭于亭台楼阁间,她却偏偏只瞧见了一抹鸦青色。
秋天的冷意缠绕她的指尖和脖颈,凉中莫名带着一丝痒意。
“公主殿下。”
一道沉郁的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怜秋扶着楚嫆微微转身,瞧见一身霜色银丝祥云暗纹锦袍的谢钦。
楚嫆微微福身,“谢公子。”待她抬眸看向谢钦时,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眸也正含笑看着她。
“微臣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谢钦微微躬身,伸手示意,“想请公主赏面与微臣小叙,一通游园,可好?”他语气温柔诚恳,身子始终与她保持着友好的距离。
楚嫆盈盈一笑,“既然谢公子这样说了,我自然也不会拒绝。”
谢钦肉眼可见地耳根微红,声音也有些微颤,“多谢公主。”
他是去年科举的新科状元,二十有二的年纪便有如此成就,可谓是真正的青年才俊,见识广博、待人有礼,与三公那几位老臣都能相谈甚欢。
如今见了楚嫆,竟然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会说了。
谢钦啊谢钦,瞧瞧你这副样子!
他暗暗懊恼于不知如何与楚嫆聊天搭话,可心下的欢欣又是格外强烈。
怜秋抿着嘴走在楚嫆身后偷笑。
要她说,这二人如今通走在林荫石路间,真是一对璧人。
可别太相配了。
“谢钦哥哥!——”
还没等楚嫆反应过来,就看见楚瑶插进了他们中间。
这下可好,一下子就变三人行了。
不单是怜秋不笑了,谢钦眼里更是失望和不悦相交杂。
楚瑶甜甜笑着,凝视谢钦的杏眸中记是真挚情愫,“阿瑶已有一月未见到谢钦哥哥了。今日中秋宴上再见,真是……”
“殿下莫要说了,”谢钦无奈一笑,“我们都快跟不上前面的人了。”话罢,眸子看向一旁沉默着的楚嫆,情意才又重回脸上。
这含情脉脉的样子,楚瑶又怎么可能看不见?
她心中更觉怒火中烧。
早在刚入座不久的时侯,她就看到了谢钦在看楚嫆,方才又撞见他亲自邀楚嫆游园,脸上记是欣喜。
她就知道楚嫆会坏了她所有的事!
还要凭着一张小狐狸精脸,夺走她心属之人!
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楚嫆,你最好自求多福。
楚瑶面不改色,只是笑着点头,“好,那我们进御花园再说。”
楚嫆柔柔笑着向身边的二人道:“皇姐,谢公子。你们二人先叙,我突然想起有件小事要去找六皇弟,就不便相陪了。”
不等二人回答,她微微福身行礼,就由怜秋搀着快步走开了。
能有什么事呢
摆脱楚瑶就是一件大事。
御花园此刻近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胸中郁闷一扫而空。
这里的一切打理事项都是上林苑监直属管理的。
此刻上林苑监的人见圣驾已至、百官俱来,忙躬身相迎。
园中一切楼榭院落都开放了,各处都有宫女太监提供点心等的服务。
楚嫆偏挑了一条人少的林径走。
人少的地方才适合赏花望月。
往前是竹林。
母妃最喜欢竹林。
楚嫆神色一黯,想到父皇忙着宴飨乐舞,百官群臣都跟着应和,独独不提她的母妃。
她连母妃玉l现安何处都不得而知。
沈砚之为天子、为北祁尽心尽力,如今不但失了最疼爱的女儿,还被佞臣扣上谋逆的帽子。
怜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异样的情绪,给惜春使了个眼色,之后轻声道:“公主,您独自走走吧,奴婢们远远跟着您。”
楚嫆心下一暖,怜秋总是知道她在何时最需要的是什么。
转来转去,楚嫆有些累,就走到竹林深处、圉湖边上的水榭里想要歇一歇。
独坐在水榭中,抬头望月,楚嫆心下又难过起来。
凉风忽起,她不留神,绢帕就脱了手。
楚嫆一惊,看向黑漆漆的湖面。
什么也没看到。
她起身回头要找,脚底下却一绊。
“啊!——”
楚嫆的心都被提起来半截,她整个身子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从水榭中翻下去跌到圉湖里。
她整个人发麻,想要尽力稳住身子抓住水榭桅栏,可没能抓住。
认命般闭紧双眼,慌乱中她只求摔在湖里不要太惨才好。
冷风吹过,预想中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楚嫆感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腰,紧接着一对有力的臂膀似乎整个将她横抱在了怀里。
一股梅花似的香气闯入她鼻间,凉风缠绕间似乎还能嗅到一丝兰草的味道。
“殿下小心。”
清泠泠的声音如山泉汩汩,又如珠玉掷盘。
楚嫆睁开眼,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是云濯。
楚嫆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感觉到他还在抱着她,便慌张开口,“多谢云大人……我没事了,放我下来吧。”
云濯闻言微怔,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把楚嫆抱到水榭中休憩的位置坐下,让她靠着亭柱。
“公主受了惊,先在这里歇一歇再走吧。”
那凤眸凝视着楚嫆,在黑夜中更加幽深。
楚嫆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发髻,发现发髻都凌乱了。
游园赏月反倒把自已搞得仪容不整。
她恼于自已的不小心,可感到身边灼灼的目光,又没由来有些羞怯。
“公主头发乱了。”
云濯声音有些哑,眸色浮动,“公主若不嫌弃奴,奴帮公主理一下发髻,好不好?”其中明显的祈求滋味挠着楚嫆的心。
楚嫆不知怎么回答,神色有些躲闪,感觉自已脸颊灼热,幸好天黑,身边之人看不到她的窘态。
云濯的身子慢慢靠近她,连鼻息都打到她脖颈。
“不必麻烦云大人了。一会儿我叫我的婢女帮我理一理就好。”楚嫆又想到那晚他抱着她回了宫,连忙开口拒绝。
云濯还在靠近的身子就这样顿住不动。
他看到那双桃花般的眸,在朦胧月色下明亮非常,似乎还藏着星星。
“无妨。奴知道这样的发髻该怎么理,”他修长的指尖触碰到那枚簪子上的红豆,“……真漂亮。”
他沉沉笑起来。
楚嫆感觉自已的心狂跳起来,端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由得绞在一起,抿唇任由云濯触碰自已的黑发。
她既簪了这枚姓“云”的簪子,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和云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白玉般的的手指尖游走于她的发间,凉风吹来,她脖间痒意更甚。
“……好了。”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楚嫆连忙就要起身,使得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她的后颈,酥麻之感让她整个脸红起来。
“咳……多谢大人。”楚嫆不自然地向他微微福身,“时辰不早了,我……”
“奴陪着公主走。现在该随百官去珍兽苑游览了。”云濯浅笑着看她,眸光流转。
楚嫆颔首,脸上灼热渐渐褪去:“可惜我的绣兰绢帕丢在这儿了。”她有些不快,毕竟那块绢帕她这些年一直用着,生了感情。
二人正向水榭外走,云濯的手突然伸在楚嫆面前。
楚嫆定睛一瞧,那块烟粉的绣兰绢帕正稳稳置于他润泽的手心。
“方才风大,还好奴眼疾手快。”
楚嫆原本不自然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笑意盈于眼眸:“多谢大人。”
中秋宴席飨,他怎得要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