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痴情司薄命册泣血
太虚幻境的薄命司坐落在镜花水月深处,檐角悬着十二盏鲛绡灯,每盏灯里都封着人间未干的泪渍,烛影摇红时,便在青金石砖面上投出无数双交叠的素手,或拈花、或持簪、或握断环,皆是情劫中破碎的手势。琉璃侍者推开门时,忽有冷香扑面
——
是灵河岸的赤珠草混着人间檀香,恰与辩机袈裟上的气息相通,惊得她腕间玉连环
“当啷”
轻响。
殿中紫檀架上摆记漆金匣,匣面皆刻
“薄命司情劫录”,琉璃侍者伸手抚过第七十九匣,匣盖突然自动翻开,飞出半片贝叶经残页,页角
“高阳”
二字正滴着血,血珠落在她掌心,竟化作辩机胸前红痣的形状。“原来他的命册,早与我的血相通。”
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匣中命册,素白笺页上的泥金字突然泛出血光,页角沁出的血痕正慢慢晕染,将
“辩机”
二字衬得愈发鲜红如泣。
辩机的命册图绘在砑金宣上,首幅
“僧衣半透茜纱影”
里,月白袈裟下隐约可见茜纱裙角,正是将来高阳公主在藏经阁幻影的衣饰;第五幅
“玉连环锁并蒂莲”
中,环上
“刹那永恒”
四字与她腕间环纹分毫不差,莲心处凝着的血珠,分明是她碎琉璃瓶时溅出的甘露所化。翻至末幅
“菩提树下烬成灰”,只见骨灰中开出并蒂昙花,白花如僧衣、红花似宫装,花瓣相缠处写着
“檀郎与我”,字迹被泪水洇开,竟在纸背透出
“再来”
二字。
“页角的血,是你每念他一次,便滴一滴。”
昙摩仙人不知何时立在身后,广袖拂过命册,页角
“高阳”
二字突然活了过来,化作人间公主的指尖,轻轻划过辩机抄经的贝叶。琉璃侍者惊觉,每幅小像的莲心血珠都在随她的心跳颤动,第三幅
“金銮殿上掷玉杯”
里,酒液染就的霞帔纹路,原是她碎瓶时星砂落在辩机袈裟上的印记;第七幅
“滴翠亭畔解香囊”
中,公主足底的琉璃瓶胎记,正与他胸前昙花印形成阴阳相济之态。
翻到自已的命册时,整页素白如雪,唯有页眉用黛螺青写着
“琉璃侍者赤珠劫”,内页空白处突然浮出一行蝇头小楷:“待警幻仙子补全”,字迹竟与昙摩仙人的仙骨刻痕相通。琉璃侍者指尖刚触到
“警幻”
二字,命册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空白页上竟映出红楼世界的一角:赤霞宫赤瑛侍者正对着镜中昙花叹息,袖口沾着半片写着
“辩机”
的贝叶;警幻仙子案头的琉璃盏里,莲心茶正沸,映出大观园葬花场景,花锄上刻着
“高阳”
二字。
“你的命册空白,因你是这劫数的引路人。”
昙摩指尖划过
“待警幻仙子补全”,字迹突然渗出金粉,聚成下一世的判词首句:“赤瑛灌溉绛珠泪,警幻编排木石盟”,“原来我们在人间的劫,不过是太虚幻境里,为下一世写的楔子。”
琉璃侍者望着命册末突然出现的玉连环虚影,环上碎片正拼出
“宝玉”“黛玉”
的字样,恍若看见将来红楼梦中人,原是他们这一世情劫的镜中影。
此时,痴情司的鲛绡灯突然齐明,灯光穿过命册,在通灵玉地面投出无数情劫剪影:辩机抓周时攥紧的残页、高阳初遇时墨蝶绕环、二人共饮符水时的血印……
最终都聚成琉璃侍者命册上的
“警幻”
二字,而她腕间玉连环的刻纹,正与这二字的笔画严丝合缝。最末一盏灯里,竟映着刑场之上,她掌心的昙花印与辩机胸前红痣相触的瞬间,血珠融合处,悄然浮出
“红楼”
二字,恍若情劫的接力棒,早已在太虚幻境的命册里,标好了下一站的方向。
“薄命司里无薄命,不过是情劫太痴顽。”
昙摩合上命册,匣中突然飞出一片赤珠草花瓣,落在琉璃侍者掌心,瓣上写着
“下一世,我让你的赤瑛侍者,你让我的警幻仙子”,字迹未干,便化作她将来在红楼梦中的仙号。琉璃侍者望着命册页角尚未干涸的血痕,终于明白,所谓
“薄命册泣血”,原是每个情劫中的人,都在用自已的骨血,为下一世的相遇,提前写好注脚
——
就像辩机命册上的
“高阳”
二字,是血也是露,是劫也是缘,在太虚幻境的痴情司里,永远滴不完,也写不尽。
当殿门再次合上,鲛绡灯的光影渐渐淡去,唯有琉璃侍者腕间的玉连环还在发烫,环上的
“刹那永恒”
四字,此刻竟与命册上的
“待警幻仙子补全”
遥相呼应,恍若情劫的两端,一端系着人间的辩机高阳,一端连着红楼的宝玉黛玉,而所有的泣血与空白,都不过是太虚幻境里,昙花一现的,关于情与戒的,永不褪色的,痴言与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