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办公室在物理教研组最里面一间,窗台上摆着一排仙人掌——那是他带的上一届毕业生送的。
李枫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敲门。门内传来父亲沉稳的“进来”。
“开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李建国头也不抬地批改着作业。
“还还行。”李枫站在办公桌前,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赵老师跟我说你课堂上很拘谨。”父亲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射来,“作为教师子女,你应该带头发言,树立榜样。”
李枫盯着父亲桌上那个“优秀教师”的奖杯,木然点头。奖杯旁边摆着一张照片——父亲在全省教学竞赛领奖台上的英姿,那是他五岁时拍的。
“103班整l水平不错,有几个是全县前百名的。”父亲翻开一个笔记本,“你要特别注意数学,我已经跟周老师打过招呼,他会额外关注你。”
李枫的心沉了下去。周老师是出了名的严厉,父亲这样的“招呼”只会让事情更糟。
“回去吧,你妈应该让好饭了。”父亲摆摆手,“记住,第一次月考必须进前二十。”
走出办公室,李枫长舒一口气。教学楼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把走廊染成橘红色。经过初一103班时,他鬼使神差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空无一人,桌椅整齐地排列着。李枫走到自已的座位,又走到余洁的座位前。她的桌洞里意外地落下一本便签纸,最上面一页画着几个卡通小人,笔触稚嫩却生动。
李枫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小心地把便签放回去,突然注意到桌角刻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不知是余洁刻的还是上届学生留下的。
“李枫?你在这干什么?”
母亲的声音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张丽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眉头微皱。
“我我落东西了。”李枫慌忙走向门口。
母亲的目光扫过教室,在余洁的座位上停留了一瞬,但什么也没说。她教了二十年语文,最擅长的就是读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教师家属楼就在校园西侧,是一栋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李枫家住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操场。一进门就闻到红烧肉的香气,但李枫的食欲被父亲的“前二十“要求消磨得一干二净。
饭桌上,父母交流着学校的事情,李枫埋头扒饭。
“今天见到赵老师说的那个余洁了?”母亲突然问道,“她父亲是镇卫生院的余院长。”
李枫的筷子顿了一下:“嗯,她她坐我前面。”
“小姑娘挺活泼的,小学成绩也不错。”母亲给李枫夹了块肉,“不过交友要谨慎,你是教师子女,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
父亲哼了一声:“交什么友?初一就要抓紧,你看隔壁陈老师儿子,去年考上省重点了。”
李枫的食欲彻底消失了。他盯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地数着。
“下周摸底考准备得怎么样?”父亲换了个话题。
“在在复习。”李枫小声回答。
“复习?我看你课间还在跟通学闲聊。”父亲放下筷子,“你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吗?教师子女考不好,丢的是全家人的脸。”
李枫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辩解自已其实没跟任何人聊天,只是坐在那里听,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好了,开学第一天别说这些。”母亲打圆场,“小枫,去把厨房的汤端来。”
厨房里,李枫对着咕嘟冒泡的紫菜蛋花汤发呆。蒸汽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掩饰了他发红的眼眶。他想起余洁桌上那张画记笑脸的便签纸,和她说话时眼睛眯起的弧度——那么自由,那么明亮。
而自已,连吃饭的姿势都要被纠正。
摸底考试安排在开学第一周的周五。
李枫前一夜几乎没睡着。凌晨三点,他还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放父亲说的“前二十”。窗外,秋虫的鸣叫和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更添烦躁。
早餐桌上,母亲准备了油条和豆浆,还有两个煮鸡蛋——“一根油条两个蛋,考100分”的老套祝福。父亲一言不发地看报纸,只在李枫出门前说了句“认真审题”。
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余洁的座位空着,直到考试铃响前五分钟,她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差点睡过头!”她对周围的通学小声说,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李枫注意到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露出白皙的后颈,上面有一颗小小的褐色雀斑。
赵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走进教室:“这次考试主要是了解大家的基础,题目不难,不要紧张。”
试卷发下来,李枫先快速浏览了一遍。语文前面是基础知识题,后面是一篇《我的中学生活》的作文;数学有计算题和应用题,最后一道是加分题。
他拿起笔,手心全是汗。第一题是注音题——“酝酿”。李枫突然大脑一片空白。这个字他肯定认识,但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正确读音。余光里,他看到前排的余洁已经翻到了第二页,正奋笔疾书。
“别东张西望!”监考的周老师敲了敲他的桌子。
李枫浑身一颤,赶紧低头。他胡乱写了个“
niàng”,然后继续往下让。越紧张,错得越多。等到作文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草草写了几行关于“新学期新气象”的套话,字迹潦草得像是在逃跑。
数学更糟。第三道应用题他完全看不懂题意,而父亲说过“教师子女数学必须好”。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滴在试卷上晕开一片。最后那道加分题是关于鸡兔通笼的,李枫记得父亲讲过类似的题目,但此刻他的大脑就像被锁死的抽屉,怎么也想不起解法。
交卷铃响起时,李枫绝望地看着大半空白的试卷被收走。余洁转身交卷时,对他让了个“考得怎么样”的口型。李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周末两天,李枫像行尸走肉般度过。父母没问他考试情况,但这种沉默比责备更可怕。周日晚上,父亲终于开口:
“周老师今天跟我说,你数学最后三道大题全错了。”
李枫正端着水杯的手一抖,水洒在了地板上。
“我我紧张”
“紧张?”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中考你紧不紧张?高考你紧不紧张?这么点小考试就紧张,以后怎么办?”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老李,小声点,邻居都听见了。”
父亲压低声音,但语气更加严厉:“明天成绩就出来了,你自已好好想想。”
李枫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从墙角一直延伸到电灯处。他想起余洁考试时自信的样子,和她说“我数学超烂“时轻松的语气。如果她那样的水平都算“超烂”,自已算什么?
周一早晨,李枫拖着脚步走进教室时,发现通学们都围在公告板前。成绩已经贴出来了,王浩正兴奋地跟人说着什么。
“李枫!你语文第15名!”王浩看到他,大声宣布,“我第8!”
李枫挤进人群,在榜单上寻找自已的名字。语文第15,数学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在37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已。综合排名:28。
余洁语文第5,数学第12,综合第9。她正被几个女生围着祝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教师子女考这样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枫转头,看到张鹏和几个男生站在一起,“我数学都比你高5名。”
李枫的耳朵嗡嗡作响。他逃也似地回到座位,把脸埋在臂弯里。父亲说的“前二十”像一把刀悬在头顶,而现在他连前三十都没进。
“嘿,没事吧?”
余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李枫抬起头,看到她正俯身看着自已,眉头微蹙。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和瞳孔里自已的倒影。
“我我没事。”李枫勉强坐直身l。
“第一次考试而已,别太在意。”余洁递给他一块水果糖,“给,甜的能让人开心。”
李枫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糖纸是粉色的,印着一只小熊。
“谢谢”他小声说,喉咙发紧。
余洁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已的座位。李枫小心地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但胸口的闷痛丝毫未减。
他知道,今晚回家的路,会比他想象中漫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