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时满口腥味,头脑昏涨,唯独那梦境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完全黑暗的房间,凹陷的地板呈漏斗形,她紧贴着漏斗的内壁,被不可知的重力拖拽着下落。
地板光滑至极,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着力。
她只能下坠,下坠,下坠——那最黑暗的中心,到底有什么?“——”声音和人影闯进她的感官里,打破了回忆。
莱拉艰难地转动眼睛,伊莎穿着一件黑紫色的夹克,手里拿着水杯和药片,在她的床边坐下来。
“今天是第三天,再醒不过来,你就得进棺材了。
”她说,眼袋下是沉沉的乌青。
“……谢谢。
”莱拉吃力地说,喉咙哑得像砂纸。
脑袋生了锈似的转。
第三天,等等…第三天了?!“袭击你的人可不是泥手的小贼。
那巫师叫桑尼雷奥,我和你提过他。
”莱拉忍着头疼:“猩红之手。
之前他一个人吞并了两个帮派,是他吗?”“是他。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
”伊莎的声音更温和,“他已经死了。
”“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竟然能够单枪匹马地杀死他。
”她继续道,“柯林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全身都是血,完全失去意识了。
”你的存活,我功不可没。
记住我们为了救你付出的东西。
“替我谢谢他。
”“他明白。
”莱拉闭着眼睛:“还有人吗?我记得还有一个男孩,泥手的新人。
”“死了。
”伊莎耸耸肩,开始为她拆脑袋上的绷带,“在下一个街口,还有一具没有头的尸体,从体型上看应该是他——你太莽撞了。
再多等一会,柯林就带着人到了。
”“还有呢?我要知道更多。
”莱拉说,一个声音轻轻在她脑中响起:很强的掌控欲和控制欲……她想知道身边的一切东西。
莱拉睁开眼睛,看着伊莎。
女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
她们对视着,伊莎缓缓开口:“这件事情不仅仅是泥手和猩红之手在参与,我们认为,‘神圣之声’在其中牵线搭桥。
五天前你杀了他们的人。
”他们说巫师能够读心……或许这是真的。
两道声音,伊莎口头上说出来的,还有另一道或许是她心里想着的,二重奏让莱拉的太阳穴开始跳动。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我记得。
那个想在塔底层搞‘圣餐’仪式的神父。
”嘉耶特,苏琳,还有她的孩子。
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想。
“我们的人没有受伤。
六个袭击者,还有一个人跑了。
”伊莎沉吟着,“跑到‘神圣之声’的地盘去了。
我们正在找他,不会太久,放心。
”“其他人呢?”“还有什么其他人?”“我的意思是,其他的住户,居民。
我有没有伤到其他人?”“没有人受伤。
”伊莎耸耸肩,“他们都死了——和那些袭击者一样。
我想应该是某种…余波,就像爆炸的冲击波能够致残致死一样。
”莱拉愣住了。
你的潜力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
那声音说。
但是太不可控……眼下就是一个好时机,重新为幼狮套上镣铐。
“以防万一,把这个戴上吧。
”伊莎伸开手,手掌上放着一个细细的红色手环。
压制你的力量……让它变得更可控,这对你和我们都是有好处的。
“这是什么?”“一种探测器。
它会监测你的巫术力量,如果它超过安全范围了,就会采取措施。
”莱拉看着她。
女人面不改色。
良久,她慢慢抬起手,握住手环,手指轻轻擦过伊莎的掌心,一片回忆的碎片涌进脑海,莱拉面无表情:“我知道了。
”伊莎松了口气。
莱拉试探着起身,她的身体虚弱乏力,但好在伤口已经差不多结痂了。
鲜血腐坏,发出难闻的味道。
她很想试试能不能让自己的伤口快速治愈,但是头还是很疼,脑袋里空荡荡的。
手环。
巫术。
男孩。
巫师。
没有人受伤——因为他们都死了。
她靠着墙坐着,脑袋里嗡嗡作响,胸口发闷。
“我能不能清理一下自己?”莱拉问。
“当然。
”伊莎拍拍她的肩膀,她真的为她带来了一点水——珍贵的、没有腐蚀性的水,浅浅地一小盆,还有一些食物,在莱拉的要求下,她离开了。
莱拉的手指发僵,吃力地清洗身上的血迹,那点水很快变成了深红色,散发着怪味。
就和她一样。
她双手扶住盆的边缘,慢慢低下头,让五官埋在水里。
先是鼻子肿胀,发沉,然后大脑嗡鸣,仿佛颅内烧着一把火。
氧气的缺乏让肺部传来一阵可怕的疼痛。
莱拉闭着眼睛,双手撑着盆,把自己甩出水面。
红棕色的水流打湿头发,顺着脸颊流下来,就像眼泪。
他们都死了。
那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着。
房间里一片死寂。
这可恶的环境让她的大脑更加疯狂地回忆着她来到这里后做过的事情。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样的人?没有人回答她。
三天了……霍恩特,那个以幽魂为名的男孩,他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他会担心她吗?莱拉抿了抿嘴唇,抹去脸上的水,精疲力竭地靠了回去。
她太累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最后一下……然后她看见了那一切。
刚才从伊莎手中得到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放大重演。
那些无头的鬼魂与她一起坐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怎么样?”“伤口已经止血。
身体上的伤口没有造成不可避免的损伤,但她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或许伤痕是精神层面的。
巫师总是这样……我不明白。
”“我们都不是巫师。
”伊莎把刀子收起来,“找到那个人了吗?”柯林点点头:“‘老鼠’找到他了。
他现在在‘神圣之声’那边。
”“五天前他们的神父在莱拉的地盘上传教,被她杀了。
所以他们和‘泥手’之间牵线搭桥,又找来了‘猩红之手’桑尼雷奥共同策划了这次袭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会稍稍安静些。
毕竟……谁能想到‘猩红之手’竟然敌不过一个年纪足以做他孙女的小女孩呢?”他窃笑起来。
“她的潜力比我们想象得更大……”伊莎沉吟着,“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柯林往莱拉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慎重,飞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伊莎瞥向他,他耸耸肩,压低声音:“如果你要听实话,我的好女士,我真的觉得她脑袋有点问题。
她只吃土不吃肉,完全不想着为自己谋取利益,还总是做蠢事——她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疯子。
上次血税的事情,我真没想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巫师都有点疯。
”伊莎说,“她只是控制欲比较强。
难道你没见过这种人?对于自己口袋里的任何一个硬币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没见过有人会心疼硬币、替硬币考量的。
”柯林耸耸肩膀。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敲门声终止了谈话。
“老鼠”克雷战战兢兢地冒出头来:“大……大人……‘神圣之声’有新动静了。
”柯林甩了甩手里的匕首,跟着他走了。
伊莎摇摇头,在床边坐下来。
这时,一个苍白的影子抓住了窗台,然后径直扭开窗户,灵巧地曲身钻进来。
男孩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具有威胁性的嗓音,他落在床边,瞳孔收缩又扩张,死死盯着床上的女孩。
他慢慢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触碰她,却又无从下手。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最终,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颊边,指节轻轻划蹭。
他的神情困惑而不解,那逐渐变成了焦躁,以及,愤怒。
伊莎站了起来。
回忆结束了。
莱拉睁开眼睛。
是霍恩特,他来了。
他是为她来的,毫无疑问。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能直接撞上这一切?这简直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再次把自己埋进回忆的涡流中。
但回忆已经结束了。
她所能看到的东西到此为止。
为什么……伊莎刚刚完全没有提过他,她对他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谁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莱拉掀开被子,慢慢挪动身体,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虚弱无力中夹杂着疼痛,一瞬间让她克制不住地闷哼出声,险些扑倒在地。
他是她唯一的同类。
他是她决意要保护的人,她希望他尽可能地远离……远离此地无处不在的东西。
她给予他名字,收下他的礼物;他们共度了无数个夜晚,在他令人窒息的梦魇与她无望的内耗里,靠着彼此的体温互相温暖。
一道道丝线早已将她们彼此相连。
温热的潮汐再次袭来,如同水流般兜头浇下。
皮肉的伤口慢慢愈合,只余下浅浅的疤痕。
她慢慢挺直腰,伸出手,打开了门。
没有其他人。
只有伊莎站在门口抽烟。
袅袅上升的烟雾遮住她的面孔,挡住了她的眼睛。
烟头闪烁,墙壁昏暗,影子瘦长,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他在哪里?”莱拉哑着嗓子问。
女人瞥向她的手腕。
她手里还握着那手环,但并没有戴上。
“他在哪里?”她问,慢慢地靠近伊莎。
“‘神圣之声’,或许。
”伊莎说,她蹲下来,把手环扣在莱拉的手腕上。
莱拉没有抵抗,只是固执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我告诉他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仅此而已。
”女人平静地说。
“然后呢?”“他要为此复仇,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只有他一个?”“不错。
”“他可能会死!”“这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伊莎叼着烟,声音却依旧很清晰,尖锐地直视着她:“要不然,你还准备自己跑一趟吗?”“为什么不?”她苦涩地问,“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不是他的。
”“这样死的只会是他,不是你。
更何况他未必会死,你见过他徒手把人撕碎的样子。
”伊莎拿掉烟,烟雾慢慢变得稀薄,在暗淡的光线下飘动着,“另外一件事,莱拉,我要告诉你,没有‘你的事’和‘他的事’之说。
你以为这些事情能够和他毫无关系?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可是他仍然会受伤,仍然会流血,仍然会感到疼痛。
莱拉看着她,视野慢慢被水雾所模糊,喉咙肿胀,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不阻止他?“是我听错了吗?还是你真的在为此质问我?”她的语速加快,声调上扬,强调着重音,“是我为你们掩藏踪迹,是我为你寻得知识谋取职位。
你们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我想我还是做出了些微不足道的贡献的。
”天哪。
苦涩从莱拉的舌根泛上来。
她认为她有权利让他为她做事。
而某种程度上来说,伊莎说的是事实。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最终,她绝望地说,“但这些和他无关。
”如果她已经注定要成为这颗永夜之星的一员,那么,不必拉更多人下水。
不要用帮派的污泥污染他,让他远离刀与枪。
“包括更少的税款,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孩主动掉进陷阱的愚蠢之举?”伊莎语气失望,“我以为……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这正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莱拉颤抖地说,脸色因为情绪的翻涌而泛红,“难道我不曾为你带来地位的巩固,难道我不曾成为你潜在的助力,衡量你势力的新砝码,难道我不曾回报你一分一毫?在此刻之前,我可有向你索求任何事物?”伊莎静静地看了她一会:“我真看不懂你,莱拉。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偏要以身犯险?是什么东西让你忽视了他是个那样的怪物?你收留他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刻?”“难道你一直对我好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莱拉问,眼泪夺眶而出,但依然努力看向她。
“这不是一回事!”伊莎强硬地说,她再次蹲下来,用拇指擦去莱拉脸上的泪水,语气软化,“我不希望你去死,莱拉,最好也不要有这样的受伤情况了。
抓住你手中一切所能够抓住的东西,利用你手中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让他去吧。
让他成为你的助力,为你除去你行进道路上的阻碍。
”她轻轻将莱拉拉进怀里,让莱拉能够枕着她的肩膀,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轻拍她的后背,声音低如耳语:“他能做到,你最清楚不过了。
”“……不。
”莱拉颤抖着说,她勉强从女人温暖的怀抱里脱身,隔着泪水凝视着伊莎模糊不清的身影。
她看不清楚她了。
或许,她从未看清过。
“我要去找他。
”是她真的情绪过激,天真任性,还是孤注一掷,希望抓住自己人性的最后准绳?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飞蛾扑火也好,盲目送死也罢,她还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就像极力抓住旧日洒落在身上的余晖。
“那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
”怒气终于蔓延上她的声音,伊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靠在墙边,看着莱拉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嘿!”柯林错身躲过莱拉,站在楼梯上看向她,“你到哪儿去?不要命了?”没有回应。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螺旋的楼梯间。
柯林摇摇头,飞快地往上爬,跑到伊莎身边:“有个事情……是关于‘神圣之声’的。
”她冲下楼。
神圣之声,神圣之声。
她知道那地方在哪里,那天她进入神父的思维时就知道了。
并不远,只隔了两个街区,如果走犬牙巷还能更快抵达……“莱拉。
”一个声音呼唤她,沙哑,低沉。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莱拉停下脚步,站在昆图斯不分昼夜的黑暗中,站在犬牙交错的小巷里。
污水横流,半干未干的呕吐物挂在粗糙的墙上,酸味里带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
地行车响亮的鸣笛声从头顶传来,震耳欲聋。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她抬起头,看向高矮不一的墙壁。
一个苍白的影子蹲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