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在街道口止步。
这里距离她的家只有不到三百米,头顶是纵横交错的金属桥梁,地行车的车灯散发出惨蓝的光芒,但桥上的亮光无法照亮桥下的黑暗。
她的脚下是被外力挤压堆积的垃圾残渣,污水从缝隙中被挤出;不远处就是巢都尖塔,漆黑的窗户上嵌着玻璃的残渣,裹满了铁丝网。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一双闪着银光的眼睛,像一对小灯笼似的悬在那儿看着她。
“你已经跟了我三个街区了。
”她无可奈何地说。
小灯笼晃了晃,就像他们的主人正在歪头。
“你饿吗?”黑暗中的男孩问她。
莱拉笑了笑,诚实地点头。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没体验过吃饱的感觉,得到的食物只能维持饿不死的状态,她每天都处于一种漫长而空虚的饥饿中。
昆图斯的大部分人也是如此,长久的饥饿让他们脸颊凹陷,精力不足,疲惫而虚弱,加上苍白肮脏的身体和同样破烂肮脏的衣物,从前她只在饥荒盛行的地区照片上见过的东西,于此地却是随处可见的现实。
他们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中,关上门。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男孩问,他动作娴熟地给一只水獭似的小野兽剥着皮。
莱拉掏出营养膏,他们边分享食物边交谈,“学习。
”“学习什么?”男孩渴望地看着她。
“一些必要的医疗技能,药品名称,还有诺斯特拉莫文字。
”莱拉细细数着,大脑的过度使用和饥饿让她感到一阵疲惫。
无尽长夜在上,她从未学习得如此认真过。
她拼命地抓住他们,那些知识,那些围绕着她的信息,这样她就不至于像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一样对周围的一切茫然无觉,或许还能帮助到某些人……一阵窸窣,男孩走、或者说爬到她身边坐下,伸着头看她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莱拉。
”他歪着头看着,肮脏的黑发顺着脸颊滑下来。
莱拉伸手,试探着放在男孩的头上。
他没有反应,于是她的手往下滑动,轻轻将他头发上干涸的血块和可能是骨头碎片的东西清理掉:“有时间把你的头发弄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莱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不干净,很不卫生。
”“为什么一定要干净,卫生?”男孩追问,他靠得很近,近乎全黑的眼睛望着莱拉,苍白的手指上裹着淋漓的鲜血,非人感让她心头一突。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
”男孩继续说,像野兽一样蹲在地上端详、审视着她,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过于老气横秋了,表现与年龄不相符带来的错位感加深了那种冷酷的非人感。
或许他也不是有意的,但这确实让她感到陌生。
在这一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尽管他有着同样的体温,但眼前的男孩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孩子,他比一般的未成年帮派分子更为致命。
他能够徒手把成年人撕开,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撕碎。
如果她的行为稍有偏差,那么她很有可能会为此送命。
莱拉的喉咙揪紧了,一丝轻微的不安从她心底升起:或许……她不应该这么毫无防备的?见她没有说话,男孩靠得更近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莱拉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猛地缩回手,上身后仰,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强硬:“停下。
”男孩的动作在一瞬间停止了,像忽然按下了暂停键的影像。
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他迷茫地问,眉头也皱了起来,但身体一动不动,保持着一只手抬在半空的动作,连手指都没有多抽动一下。
“……你指的是什么?”莱拉保持着后仰的姿势,肌肉紧绷,勉强地问。
“为什么要停下,为什么你忽然开始害怕了?”男孩瘦削的脸上带着不解,但还是没有移动哪怕一点点。
“因为你吓到我了。
”她顿了顿,组织语言,“为什么你要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因为你说‘停下’。
”男孩答道。
一股愧疚感忽然抓住了她的心脏,取代了恐惧。
莱拉张了张嘴,还是放松下来,把手重新放在他的头顶,心情复杂地往下顺。
她是被吓到了,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对吧,谁能控制自己的长相呢?“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她说,“我们继续吧……刚刚说到哪里了?”男孩看起来仍然很茫然,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莱拉忽略了这个话题,开始谈及她学到的基础医疗知识和语言文字知识。
男孩安静地听着,他学习的速度快得可怕,十分钟就完全掌握了莱拉学习了一整天的东西。
同时他还熟知许多莱拉稍稍提起一句的知识,譬如人体结构学,就像他已经学习了它几十年,这让她心中十分诧异。
又一个特异点,她想。
他到底是怎么掌握的这些东西?生而知之吗?她尽力地把不安和惊讶带来的嫌隙隐藏出来,但男孩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的态度几乎称得上温顺,有问必答,但情绪明显地有点低落。
莱拉坐立难安。
她所知道的已经全部讲完了,而男孩告诉她的东西又太多,足够她慢慢消化——譬如人的每块肌肉的名字,每根骨头,每根纤维束……事实上她的心思也并不完全放在知识上。
她一直在确认那是不是她的猜测,男孩看起来真的有点……沮丧,或是难过。
当她表示无话可讲之后,他慢吞吞地挪到窗户边准备离开,动作和之前的敏捷轻盈大不相同。
“为什么?”男孩侧着头看她,声音小得像是她的错觉。
老天,无尽长夜在上……莱拉的心被狠狠地捏紧了,她吸了一口气,开始谴责自己。
他还在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等一个答案。
“听着,霍恩特……我很抱歉。
”她有点艰难地说。
这是对的吗?管他呢!她不是亲口告诉过他,她认为他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多不同吗?她不是亲口告诉他,如果他感到害怕可以随时来找她吗?莱拉不喜欢食言。
而对于自己的软弱,她也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可以道歉。
所以她猛地张开手臂,一下子把他抱进怀里——虽然男孩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了,但他现在是半蹲在窗户边的,加上他实在很瘦,所以抱住他这件事除了骨头硌人以外还不算太艰难。
温暖从她的心中升腾起来,水流一般裹住他们。
在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男孩的迷惑不解,以及她所猜测的那些情绪;而男孩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歉意。
所以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站在窗边,直到一声地行车的鸣声打破宁静。
“为什么你会害怕我?”他轻轻地问,“我已经说过不会伤害你。
”莱拉想把这问题带过去,但男孩超乎寻常地固执,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好吧。
”莱拉清了清嗓子,“因为……人在面对另一个随时拥有可以威胁自己生命的可能性的存在时,就会害怕。
霍恩特,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伤害我,但是,我惧怕这种可能性,这意味着我的生死捏在你的手里。
这样说你能理解吗?”男孩听得很认真,他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终只说了一个:“这意味着你会一直这样躲避我?”“不。
”莱拉思考着,“我会尽力克服它的。
”“恐惧……是可以克服的?”男孩看起来很惊讶。
“当然。
事实上,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很害怕,你也还记得,对吧。
实际上这种恐惧从来没有完全离开过,只是在刚刚,它又出现了而已。
”“那,你要怎么克服它?”他迫切地追问。
真是好问题。
莱拉思考着,她第一次把男孩带回家完全是出于基本的道德和良知,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放任年幼的救命恩人死在街头;第二、第三次都是男孩来找她,但他们会进一步接触是因为她太渴望得到同类之间的情感链接与交流……但这些东西她自己想着都觉得混乱(而且似乎有些卑劣),遑论组织成有逻辑的话语说出口。
“这个问题,我暂时不能给你答案。
”最终,她答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食言。
”“等我准备好了,我就会告诉你。
”她许诺道,“下次你来之前,记得敲敲窗户。
”“我会的。
”男孩说,有点恋恋不舍地补充了一句,“我会把头发弄干净。
”年轻的幽魂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至少接下来几天他来的时候头发都还算干净,至于皮肤上的污垢,莱拉会尽可能地利用手头有限的资源给他弄干净,比如简陋的绷带,这些东西大多是伊莎给她练习的。
她学习的速度和耐性让女人十分吃惊。
莱拉没有和她说起男孩晚上经常给她复习、拓展知识的事情,她则教给男孩白天学习的诺斯特拉莫文字。
尽管那个问题她还是无法给出答案,但他们小小的夜晚补习班还是日复一日地继续着,这种熟悉的经历多少唤起了她的怀念感。
拾荒,学习,休息。
富有规律的生活慢慢让她安定下来,直到第十六天的下午,伊莎敲响了她的房门。
“跟我走。
”女人说,她的额头上缠着绷带,身上还带着未散去的硝烟和鲜血的气味,“练手的时候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