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
地行车疾驰过街道,她感到脚下的地面一阵颤动,急促如阵阵喘息。
引擎的噪声则像是雷暴,她曾见过阴云密布的天空,雨云盘踞,密集爆发的雷光与闪电如同末日的审判,轰响着照亮她的脸。
她的心中也迸跃着雷鸣。
因紧张和恐惧而急跳不止的心脏疯狂敲击着她的肋骨,胸腔中的脏器每擂击一下,发出的声响都让她感到耳膜震动。
紧张让巢都中淤积的刺鼻腐臭在此时都失去了气味,但夏季的高温却让人更难以忍受了。
莱拉汗流浃背,呆坐在一地废弃的零件和废旧的家具中间。
一束光,地行车的车灯发出的闪亮的光束,短暂地跳进窗户,照亮了紧靠着窗户的那张小床上的、苍白的男孩。
她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竖着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
听惯了的脚步声和谩骂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因为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冲着她或他来的。
这是个好主意吗?莱拉又一次问自己。
把这男孩带回自己的住处是一个好主意吗?她不知道。
但曾经二十二年的教育告诉她,人不能忘恩负义,至少不能在救命恩人受伤时转身就走。
莱拉摇了摇头,心中因为昔日记忆而涌起一阵酸涩的情感,然后它转而变为了无意义的空洞。
她又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匕首。
莱拉伸出手,将它握在手中。
一双苍白瘦小、脏兮兮的,小女孩的手,握着一把灰扑扑的匕首。
它尖锐的刀刃曾无数次对准她纤细的手腕。
她曾渴望死,渴望死亡能将她从这个肮脏腐朽的地狱带回她曾经的世界去,带回到她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不是因为这儿出现了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只是因为她怯懦不安,畏惧痛苦和殷红的血。
一声微弱的呻吟。
在如雷轰响的噪声中也显得如此明显。
莱拉跳起来,营养不良和心理上的紧绷疲惫让她步履不稳,好在公寓并不大,她两步冲到床边,借着优秀的夜视能力仔细观察她年幼的恩人的状况。
男孩肩膀上的枪伤已经不再流血,透过破碎的皮肤,鲜红的血肉正缓慢地蠕动着,似乎正在自我修复。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外套,瘦骨嶙峋的腰身一侧的刀伤已经慢慢合拢,腹部的伤势也只剩下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
可怕的自愈能力,他简直是个怪物。
她把浸了血的布条推到一边,怀疑而恐惧地望着男孩瘦削、沉睡的面孔。
肮脏的黑发下,这张脸如此完美,超乎常人的完美,鼻子细长,脸颊狭窄,颧骨高耸。
他简直像是一座从雕塑博物馆里跑出来的、活生生的哥特式人物雕像,每一处细节都被精心雕琢过。
但这张完美的脸上并没有同样完美而平和的表情。
他的眉头紧皱着,眼球在眼睑下不安地转动,薄薄的嘴唇往下撇,头颅摇晃着。
细碎的呻吟从他的喉咙里传出,莱拉将一只手放在他潮湿的前额上,试图提供一点安慰——她没有药,更没有受伤的人需要的干净清洁的环境,只能无能为力地供给一些聊胜于无的慰藉。
唉。
她在心中叹息,在不安中内疚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
即便生存环境如此恶劣,即便她现在的身体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孩,但一个真正的孩子以他自身的安全和健康来救她,并为此受伤昏迷,这件事让她十分煎熬。
她希望这怪物似的男孩能活下来,可他们的刀上是涂了毒的……莱拉轻轻理顺他额前的碎发,好在这抚慰似乎有些效果,男孩的眉头舒展开了些许。
她的心也随之松动了一些。
不带恶意的触碰和抚摸似乎是有效的,呻吟声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咕哝。
她又叹了一口气,在心中回想着。
昆图斯的每一个日夜都在侵蚀她,侵蚀她曾拥有的明亮轻快的人生和它塑就的人格。
信念或美德在这个腐烂的世界里什么作用也没有,不能吃也不能穿,只会让人痛苦。
排气扇聒噪地响着,楼底空气净化器的嗡嗡声里又多了一串声音,细碎地涌上来,由远及近,变为了四声清脆的敲击。
咚,哒哒,咚咚,哒。
莱拉高悬的心脏落下些许,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床单盖住男孩和布条,谢天谢地,他真的很瘦,什么也看不出来。
然后她抓起匕首,调整疲惫的手指,让它们更好地握住它,然后走到门口,试探着回了四声。
咚,哒哒,咚咚,哒。
“莱拉。
”低沉而模糊的呼唤声,在昆图斯的噪音里固执而坚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莱拉熟稔地推开堵住门的木箱,解开重叠的锁,将门开了一条缝隙,熟悉的气味和身影让她松了口气。
将要拉开门的手却被来人的手按住:“别开门,我说完就走。
”两条营养膏从门缝里递进来,门外女人沙哑的声音继续道:“狗牙巷有人被杀了。
”莱拉的心脏短暂地停了一瞬。
山原街和峡谷街之间的第四巷,住在这一带的人常称它为“狗牙巷”,因为巷道狭窄曲折,像交错起来的狗牙。
那儿是吠犬帮的地盘,他们在那豢养了不少凶悍的野兽。
在昆图斯,死人和杀戮从来不是稀罕事,但那般惨烈的场景却也不多见。
那是她昨夜遇险的地方,也是男孩救下她、又被击伤的地方。
“柯林看见你从那儿回来。
”“我没事。
”除了头有些痛。
莱拉吞咽了一下,她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当时头上流出的血流到了眼睛上,但她仍然看见那男孩苍白的身影,他从阴影中窜出,字面意义上地把他们一地撕成碎片。
皮肉的破碎声后,他们肢体破裂,骨头折断,正像无数曾倒在他们刀枪下的人一样——热气腾腾的脏器啪嗒啪嗒地跌落在地,惨叫声中破碎的皮肤和鲜血四处流淌蔓延。
“小心行事。
”门外的女人说,“吠犬帮这一阵子也不会安宁了。
”“我会的。
”莱拉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你也要小心,伊莎阿姨。
”门外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关上了门,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淹没在嘈杂不休的喧嚣声里。
莱拉的头脑里木愣愣的,身体却本能地一道道上了锁,将堵门的家具恢复原位。
然后她回到床边坐下,把紧攥在手中的营养膏放回在枕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莱拉目前居住的房子属于独眼帮,据传伊莎在这帮派中有一点地位。
伊莎曾受过“莱拉”父母的帮助,在他们死于工厂事故后,这个混迹帮派的女人有时会为她带来一点食物。
对此,莱拉心怀感激。
她回味着伊莎刚刚的话。
她带男孩回来走的是一条狭窄的小路,莱拉希望自己已经把一路上的痕迹打扫得足够干净,不要让他们寻踪索迹地找上门来……可话说回来,她应该害怕的,对吧。
对于这样一个能够轻易地将一个成年人撕碎的存在,她是应该害怕的。
光线更亮了,莱拉往外看了一眼,在心中推断,现在应该是上午九点。
苍白的太阳在空中印下一个浅淡的虚影,比起午夜,比起无数个不辨晨昏的日夜,今天已经能算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晴朗的好天气。
或许她可以去废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废旧的零件可以回收……一阵强烈的凝视感让她脊背上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如芒在背,直勾勾地,如钩针一般,像是要勾出她的心脏来。
莱拉缓缓低下头去。
床上的男孩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