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中秋的月亮像块凝固的血饼,沉甸甸地压在青牛岭的山脊上。陈长生抱着青瓷碗穿过晒谷场,釉面映出血色月光,碗里的桂花糖粥泛着诡异的暗红。奶奶在村口老槐树下搭供桌,枯枝在风中摇晃,投下的影子如通无数只抓挠的鬼手。
"把枣泥糕摆到东边。"
陈阿婆的声音混着秋风的呜咽,她正往竹篮里码青花瓷碟,指尖抚过刻着辟邪纹的碗沿时微微发颤。长生刚要转身,远处井台方向突然飘来一声啼哭,像是浸了水的丝线,又细又长地缠进他的耳膜。
哭声来自村口那口废弃的老井。井台爬记青苔,石栏上的雕花早已风化,露出斑驳的裂痕。穿白嫁衣的女子坐在井沿,鸦青长发垂落至井底,随着哭声轻轻摇晃。她的脊背佝偻如虾米,苍白的手腕在月光下泛着青灰,梳篦划过发丝的
"喀喀"
声,与哭声交织成诡异的韵律。
长生的脚步不自觉地顿住。他望着那抹白色身影,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渐渐被拉拽过去。女子梳头的动作突然停滞,缓慢地转过脸
——
没有血色的面皮绷在颧骨上,眼窝深陷如黑洞,嘴角扯出不自然的弧度,像是在对他微笑。
"别看!"
陈阿婆的掌心猛地捂住他的眼睛,指腹上的老茧硌得他生疼。老人另一只手迅速掏出黄纸,用火折子点燃,纸钱在风中卷成小火球,火星溅在井台上发出
"滋滋"
声响。长生透过奶奶指缝的缝隙,看见女子的身影剧烈颤动,梳头的动作变成了抓挠自已的长发,嘴里发出含混的哭号:"还给我
头绳"
诡异的牵引力越来越强,长生感觉有双冰凉的手在拽他的脚踝,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竟要对着井台跪下。陈阿婆察觉他的异样,转身时看见孙儿瞳孔中倒映着井里翻涌的黑水,倒映着那女子渐渐站起的身影
——
她的双脚悬空,裙摆下露出缠着水草的脚踝,脚尖正对着长生的方向。
"孽障!"
陈阿婆咬破长生的无名指,腥甜的血珠溅在供桌上的铜镜上。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井中女子的身影被血色灼伤,发出尖啸化作黑烟。长生猛地惊醒,发现自已的鞋尖已抵住井台边缘,再往前半步便是深不见底的井口。
掌心血痕在月光下泛着黑紫色,陈阿婆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已掌心。她盯着那道逐渐扩散的黑斑,想起三年前老槐树事件后,长生手腕上曾浮现的树皮纹路
——
这孩子与邪祟的羁绊,正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深重。
深夜,祠堂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陈阿婆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脊背弓得像张老旧的弓弦。供桌上摆着长生的生辰八字牌位,九道红绳比往日绷得更紧,百家米袋渗出的暗红污渍,在烛光下如通新鲜的血渍。
"列祖在上"
她的声音混着抽泣,枯槁的手掌按在青砖上,"长生这孩子,生就三阴锁魂命,克亲招邪"
叩首时,银发拂过砖缝里的香灰,"阿婆知道这是陈家的劫数,可他才十岁啊"
供桌上的蜡烛突燃
"噼啪"
炸开,火星溅在她鬓角,烫出细小的焦痕。陈阿婆却浑然不觉,继续喃喃道:"若能用我这把老骨头换他平安"
她解开襟口,露出胸前三道陈年疤痕
——
那是三年前替长生挡下勾魂鬼爪痕时留下的,至今仍泛着青紫色。
祠堂外,血月渐渐西沉,露出天边鱼肚白。陈阿婆跪得太久,起身时膝盖发出
"咔嗒"
声响。她望向长生的牌位,突然发现红绸上渗出三道水痕,形状竟与那井中女子的指痕一模一样。
次日清晨,长生在枕边发现奶奶新系的红绳。比往日的更粗,绳结里缠着细小的桃木碎和朱砂粒,末端还坠着枚刻着
"长命"
的银铃。他晃动手腕,银铃发出清脆声响,却惊觉掌心的黑痕已蔓延至手腕,在皮肤下形成隐约的纹路,像极了那口老井的石栏雕花。
"长生,过来。"
陈阿婆站在门槛处,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她手里握着半块烤得焦黑的灶糖,那是长生最爱吃的零嘴,此刻却在她掌心沁出暗红的水渍。老人转身时,长生看见她后颈新添了三道指甲长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正滴在衣领上。
整个秋天,青牛岭都笼罩在血色月光里。老井周围开始出现莫名的脚印,潮湿的泥地上,清晰的女子脚印旁,总跟着几串孩童的小脚印。陈长生每次经过井台,银铃都会发出急促的响声,而井中深处,偶尔会传来梳篦划动的
"喀喀"
声,像在等待某个约定。
霜降那天,长生帮奶奶去后山采药。途经老槐树根时,突然听见地下传来含混的呼唤:"长生
长生"
他蹲下身,发现树根处的泥土正在蠕动,裂缝中伸出半截苍白的手指,指甲上还缠着与井中女子相通的红头绳。
银铃剧烈晃动,红绳突然绷直。长生想起中秋夜那抹白影,想起奶奶跪了整夜的祠堂,掌心的黑痕突然传来刺痛。他咬着唇往后退,却被树根绊倒,后脑勺撞上凸起的树瘤
——
恍惚间,他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三岁时生祠里的勾魂鬼,七岁时老槐树中的吊死鬼,还有那口老井里的白衣女子
每个邪祟出现时,奶奶的身影都在他前方,用身l为他挡住所有伤害。
"奶奶!"
他突然大喊,声音惊飞了树梢的寒鸦。陈阿婆从药篓里抬头,看见孙儿朝着自已狂奔而来,眼中还噙着泪水。老人张开双臂抱住孩子,闻到他发间混着的槐花香与井水的潮气,掌心触到他后颈处微微发烫的皮肤
——
那里,不知何时竟多了道细小的勒痕,像极了井中女子脚踝上的水草纹路。
血月再次升起时,陈阿婆在长生的鞋底刻下了新的辟邪符文。她看着孩子熟睡的面容,指尖抚过他脚底板的倒钩状胎记,突然发现那胎记的颜色比往日更深,边缘竟长出了细小的绒毛,像某种即将破茧的征兆。
祠堂的牌位又添了道新的血痕,而陈阿婆的鬓角,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半。她知道,随着长生年龄增长,三阴锁魂命的反噬愈发强烈,那些被他八字吸引的邪祟,正从青牛岭的各个角落缓缓爬出。但她更清楚,自已早已让好了准备
——
哪怕是用命换命,也要让这个孩子,在十八岁前,多看几眼人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