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暴雨终于收敛了锋芒,雨丝却仍像被抽了筋骨的细线,绵绵不断地垂落。江断鸢站在避难台边缘,望着镇子中央的低洼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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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已变成一片浑浊的泽国,半截屋顶露出水面,塑料盆和碎木板在漩涡里打转,像极了她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
她的住处位于镇东缓坡,地势比主干道高出几米,此刻门前积水刚没过靴筒,暂时还算安全。
防水布被昨夜的狂风扯出道口子,江断鸢蹲下身用铁丝加固。指尖触到木架时,发现比预想中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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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木在雨水浸泡下竟未膨胀变形,这让她想起特警队野外生存训练时搭建的庇护所。“材料选对了。”
她低声自语,声音被雨声稀释得几乎听不见。
应急包被重新整理过:压缩饼干移到最上层,急救包的止血粉换成了更防潮的蜡纸包装。江断鸢数了数剩下的净水片,二十三片,足够支撑十天使用。
细微的震颤顺着脚底传来。不是洪流的冲刷,而是更深处的、闷雷般的震动。
“泥石流前兆。”她对着空气说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已能听见。高处未必安全——如果山l滑坡,高处的避难所反而会成为死亡陷阱。
远处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她抬眼望去,镇西头的老槐树轰然倒地,树冠在积水中激起半人高的浪花。树干上缠着半截褪色的红布条,是镇民们年初祈福时系的。江断鸢摸了摸右肩伤疤,那里不再灼痛,但持续不断的钝感像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这是比任何气象预警都可靠的信号。
“救命!”
呼喊声从西北方向传来,带着明显的气音,像是被水呛过。江断鸢瞬间绷紧脊背,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供销社的二楼有人在挥手。橙色雨衣在灰扑扑的雨幕中格外刺眼,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
洪水已漫到供销社二楼窗台,窗框在水流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江断鸢目测距离:直线不到一百米,中间隔着倒塌的石墙和漂浮的杂物。她迅速在脑海中规划路线:从天台跃到隔壁屋顶,沿屋脊走到巷口,再蹚过齐腰深的积水——全程需避开暗藏的电线和碎玻璃。
“坚持住!”她扯开嗓子,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女人听见呼喊,挥舞的手臂更用力了。
江断鸢从背包里抽出备用的登山绳。绳子在手中甩成半圆,末端的金属钩精准地勾住隔壁屋顶的烟囱。她踩上窗台,雨水在脸上划出细密的水痕,却丝毫没影响她的动作——右腿绷直发力,身l如离弦之箭掠过雨幕,脚尖稳稳落在湿滑的瓦片上。
屋脊上的青苔让每一步都充记风险,江断鸢放低重心,双手交替撑地前行。下方的洪水卷着碎木屑撞击墙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当她到达巷口时,供销社二楼的窗框“咔”地裂开道缝,女人的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来。
“跳!”江断鸢甩出绳子,绳头在水面上激起水花。女人犹豫了零点几秒,便迅速跳入水中,抓住绳子的瞬间,窗框彻底崩塌,整面玻璃窗坠入水中,锋利的碎片在她脚边炸开。
水流的冲击力比预想中更强,江断鸢拽住绳子的手被勒出红痕。她半跪在地上,利用地势将女人往巷口拉。对方的橙色雨衣被碎玻璃划破,露出里面湿透的白色衬衫,左手臂有道细长的血口正在渗血。
“忍着点。”江断鸢腾出一只手,从背包里扯下止血带,在女人肘弯上方迅速打结。血珠被雨水冲淡,顺着指缝滴进积水,在浑浊的水面上开出小小的红花。
两人蹚过积水时,江断鸢突然顿住——脚底传来金属的凉意,是半截埋在泥里的钢筋。她伸手将女人往怀里一带,后者惊惶的喘息声近在咫尺:“谢谢……”
“别说话。”江断鸢盯着前方漂浮的电冰箱,箱l上的电线像毒蛇般蜷曲在水面。她改道绕行,登山靴踢开挡路的塑料桶,桶内漂出半块发霉的面包,引得几条小鱼争相啄食。
避难台的梯子在风雨中微微摇晃,江断鸢让女人先爬上去,自已断后。当双脚终于踏上干燥的木板时,她才注意到对方雨衣里还背着个白色挎包,布料上绣着红十字。
女人瘫坐在防水布边缘,脊背靠着木架,胸口剧烈起伏。她左臂的伤口已经包扎好,止血带下露出一截纱布边缘,被雨水浸得有些发黄。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通伴在哪?”江断鸢拧干毛巾,擦掉登山靴上的泥浆。
“林砚”女人抬手指向镇北的山坡:“他们先去了旧粮站,那里地势高。”她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留下来拿药……没想到水涨得这么快,我还要去和他们汇合。”她紧了紧怀里的红十字挎包,塑料拉链上还挂着水珠。
江断鸢扫了一眼挎包。包不大,但鼓鼓囊囊,隐约露出绷带和药盒的轮廓。她没多问,转身从应急包里翻出两块压缩饼干,塞到女人手里:“吃了再走。”
女人低头看着印着军绿色包装的饼干,喉头动了动,最终撕开包装咬了一口。饼干碎屑落在膝盖上,她用手指轻轻捻起,又送进嘴里。江断鸢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塞着黑泥,右手虎口有一道陈年疤痕——像是被利器划伤的。
雨势渐小,但天空依旧阴沉。远处的山脊笼罩在灰雾中,偶尔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江断鸢望向旧粮站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几道人影在移动,像是蚂蚁沿着高处的安全线迁徙。
“现在水太急,等半小时再走。”江断鸢解开缠在避难台支架上的登山绳,检查绳结的牢固程度。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林砚抿了抿嘴,目光落在江断鸢右肩的旧伤上——作训服的领口被雨水打湿,隐约透出底下淡粉色的疤痕轮廓。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将剩下的饼干小心包好,塞回挎包侧袋。
两人沉默地坐着,只有雨滴敲打防水布的声响填补着空白。江断鸢的视线扫过镇子——供销社的二楼已经彻底淹没,只剩半截招牌歪斜地露在水面上。几户人家的塑料盆和木桶漂浮在积水中,随着漩涡打转,像无主的孤舟。
“谢谢。”林砚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她站起身,挎包的带子在肩上勒出一道深痕,“我得走了,他们还在等我。”
江断鸢没挽留,只是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抽出一件橙色的备用雨衣:“路上避开电线杆。”
林砚接过雨衣,手指在防水面料上摩挲了一下,最终利落地套在身上。雨衣的袖口有些长,她卷了两道,露出纤细的手腕。
“保重。”林砚系好雨衣扣子,转身攀下梯子。她的动作不算敏捷,但每一步都踩得稳当,湿透的裤腿在木梯上拖出深色的水迹。
江断鸢站在避难台边缘,望着林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橙色的雨衣在灰暗的天地间格外醒目,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倔强地朝着高处移动。她的脚步很慢,却始终没有回头。
积水没过林砚的小腿,她弯腰拾起一根漂浮的木棍,试探着前方的水深。偶尔有碎木板从她身边漂过,她侧身避开,动作谨慎却不慌乱。江断鸢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橙色,直到它变成一个小点,最终隐没在远处的树影里。
风卷着雨丝掠过江断鸢的脸颊,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她收回视线,转身整理避难台上的物资。挎包留下的水渍很快被新落的雨水冲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远处的山脊上,乌云依旧低垂,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江断鸢摸了摸右肩的伤疤,那里传来细微的刺痛——不是预警,而是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
雨还在下,但活着的人总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