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逸言的作息向来很标准,小学睡觉从来没超过八点半,健身之后更是严格要求自己。只是这几两天陆见皓发现他哥的房间灯总是到晚上十二点之后才灭,还伴有轻微的聊天声音。
第二天照常七点钟起床,顶着鸡窝头和大大的黑眼圈洗漱完之后下楼。
“哥,你今天还去健身房吗?”陆见皓早已在餐桌等他。
陆逸言压了压头上的鸡窝,坐在陆见皓对面,“嗯,当然要去。”
他往嘴里塞了一口煎蛋立马吐出来,皱眉着喝了一口水:“阿姨做的饭什么时候这么难吃了?难道是出去买的?”
陆见皓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煎蛋,脸颊微红:“这是我做的。”
陆逸言不可思议地看看了看自家害羞的小弟弟,得了趣,忍着笑把剩下半生不熟咸淡不均的煎蛋吃完,完事还夸一句其实挺好吃的。
也不怪陆逸言震惊,陆见皓现在上初一,四年级前还是陆逸言做饭,四年级后他见陆逸言的时间就少了,饭基本上由家里的阿姨做。在陆逸言眼里,陆见皓还是那个被欺负了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孩。
这个震惊,震惊他会露出害羞的表情,更多的是震惊陆见皓的成长。
陆见皓知道他哥宠他,吃完就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在客厅沙发上写。
陆逸言收拾好碗筷,洗完碗从厨房出来,走到陆见皓身边坐下,陆见皓正拿着草稿纸做数学题,唰唰两下就是答案。陆逸言盯着看了以后,暗暗感叹陆见皓对新知识的吸收能力。
“我发现,”陆逸言等陆见皓完成数学后开口,“你最近很喜欢在客厅里做作业。”
陆见皓把写完的作业塞进书包里,拿出语文作文,听到这话,他动作停了一下才把作文本放在桌子上,“在客厅的话,能和你多呆待一会。”
“我们见面时间太少了。”
国庆前一天的下午,陆见皓在客厅等待陆逸言回家,尽管和陆逸言只有进门那一刻的相处,现在,知道陆逸言要去健身房,不回房间,就能和他多独处一会,多一分钟也是多。
在陆见皓写作文的时候陆逸言默不作声走出客厅,前往健身房。
陆逸言踏上跑步机没跑一会,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手腕角度错了,三年了,姿势还是这么烂。”熟悉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周前辈。”陆逸言摘掉耳机,从跑步机上下来。
周凛是他的健身引路人,肌肉线条分明,左耳戴着黑色耳钉,眉骨一道浅疤,是为数不多陆逸言尊敬的人。
周凛微微点头回应,从旁边单手拎起30kg的哑铃,像拎一袋面包。
“负重深蹲时,膝盖别过脚尖。”他把哑铃送到陆逸言面前,陆逸言却是盯着他小臂上暴起的青筋,想到林深掰冰棍时同样紧绷的腕骨,“你最近心不在焉。”
陆逸言被勾回思绪,带着歉意应道:“抱歉,学业太重了。”
“理解。”周凛拍拍他的肩膀,给他调整手臂姿势,“手腕内扣,肘关节容易受伤。”
“肌肉力量是上去了,控制力反而退步,调整呼吸。”
练了几组,周凛朝他扔了条新毛巾让他坐在一旁休息一会,准备接下来的卧推。
没等到卧推,周凛提醒陆逸言的手机亮了,让他先查看。
锁屏页面显示陆见皓发来两条消息,唯一能看到的一条是“爸来了。”
陆逸言匆匆起身,换上日常衣服,都要冲到健身房门口了又折回来,向周凛鞠个躬。
周凛笑盈盈地说:“弟弟?”
陆逸言抿唇点点头。
“去吧。”
陆逸言一溜烟没影。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周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摸了摸眉骨上的疤痕,脑海里又浮现出老婆在家凶神恶煞的样子。
失败的婚姻。
推开家门时,陆逸言听见陆见皓的声音比平时委屈了一个度。
“爸,我……”
陆和坐在沙发上,西装革履,手里夹着烟,双腿交叠,黑色皮鞋被擦的发亮,“三叔公想见你,家宴你不来不就不给面子?再说,15岁了,也该见见世面了。”
陆逸言在心里冷笑一声,陆和所说的世面不过是家族争权丑恶的嘴脸,陆见皓现在正是长相可爱的年纪,去了少不了被各路亲戚捏脸摸头。
陆见皓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嘴紧紧抿成一条线。
陆逸言把健身包往旁边柜子一放,上前把陆见皓护在身后,“15岁?你儿子年龄都记不住,陆见皓再过一个月才13岁。”
陆和无视陆逸言的话,把烟叼在嘴里,坐直身子从西装夹层掏出一把钥匙丢桌上,讨好般地对陆逸言笑:“言言,这不是看你不在家吗?三叔公他们最喜欢你了,送你辆超跑,去参加这次宴会。”
陆逸言没接陆和的话,转身拍了拍陆见皓,低声道:“回房间,作业完成了早点睡……算了,还是先早点休息,假期还长呢。”
陆见皓几步就从楼下窜到楼上,轻手轻脚关上门。
陆逸言有些恍惚,这小家伙已经长这么高了,有170了吧?
“咳咳”陆和咳了几声引起陆逸言的注意。陆逸言看向他的时候又换上冷漠脸,“我去。”
陆和掐灭烟头,两只手捏着西装外套抖了抖,起身,“行,我去开车。”
“坐你的车陆见皓给我买十袋消毒湿巾都不够,”他走到玄关处,在鞋架上挑了一双蓝白相见的球鞋换上,鞋带打成死结,“我觉得恶心。”
“那随便你吧,来了就行。”对于陆逸言怎样到场陆和并不关心,他只知道礼物已经送出去,陆逸言出席这场宴会他总裁的位置就能稳住一段时间。
却忘了,被他当了几年工具人的陆逸言,现在也才16岁。
国庆期间的大街上热闹非凡,陆逸言从郊区步行到闹市,路上遇到了刚健身完回来的周凛。
“周前辈,您怎么在这里?”
在这里遇到周凛,陆逸言不是一般的震惊,之前周凛在健身房能泡几小时,他离开健身房前后不过四十来分钟,周凛也出来了。
周凛脸上挂着笑,耳钉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黑珍珠一样的光泽,“上街买菜准备给老婆做饭,你呢?要给弟弟买东西?”
周凛眼里的陆逸言是个不苟言笑的孩子,说直白点就是孤僻,把自己锁在家里,健身房,学校这三个地方,没见他有任何外出活动过,因此在陆逸言惊讶的同时,周凛也在惊讶。
“不是,去同学家玩。”
这话出口陆逸言自己都愣了两秒,摆手想否认这个,周凛打断他,“交到朋友是好事,那我不打扰你了。”
明明说给弟弟买东西就行了,说什么去同学家,还很顺口,一溜儿就说出来了,陆逸言很懊恼,但是回想起周凛说的朋友和自己说的同学,他第一反应的是跑完三千后气喘吁吁还要对他笑的林深。
如果今天这样想谁就见谁的能力能在他思念母亲时出现,那该是多大的开心事。
在一个下坡,陆逸言在尽头看见骑着自行车的林深,他嘴里含着草莓味碎冰冰,车把上挂着绿油油的菜,正以行走的速度蹬踏板,车身左右摇晃的,陆逸言觉得多看一秒就要摔倒。
“林……”
陆逸言还没叫出口,林深和他对视上,身体僵了一秒,嘴里棒冰掉地上,迅速捡起来拿手里,脚踩着地慌忙给车调头,一个没稳住自行车倾斜,差点给把上的菜晃下来,一系列狼狈不堪的动作后骑着车自行车消失在人群,和刚才悠闲的样子判若两人。
和在学校也判若两人。
时间关系,陆逸言没去追,他实在想不通昨晚还跟自己聊得好好的人,怎么今天见到自己跟见到邪神一样落荒而逃。
家族宴比想象中的混乱,水晶吊灯下浮动着沉香与欲望的混杂的浊气。
三叔公见到陆逸言就用戴着绿宝石戒指的粗糙的手抓起陆逸言白净的手,稀罕地摸了又摸:“言言这么久不见,已经长大了啊。”
陆逸言对他的三叔公一点好感也没有,忍着手上温热的恶心,面无表情的叫了声三叔公。三叔公微笑着点点头,上扬的嘴角牵动脸上的皱纹,泛黄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引得陆逸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三叔公的心,和他的面容一样下流。
“快坐下吧,宴会要开始了。”表姑在一旁提醒,看似在跟三叔公讲话,眼睛一直瞟向高大的陆逸言。
陆逸言趁机从他三叔公手里抽出被捏出冷汗的手,坐在圆桌前,手指借着桌布遮挡从口袋里拿出薰衣草味消毒湿巾,一丝不苟地从将手指根擦到指尖,一根手指至少擦两遍,一双手用了不下二十张消毒湿巾。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是他三叔公,另一位是从小就喜欢捏他脸摸他头的姨母,陆和坐在他对面,离他最远。
各路亲戚一人一筷子,一人一杯子投喂陆逸言时,陆和正低头处理公司上的事情,漫画编辑部和文学编辑部都发来本周力荐作者的消息。
装死。
陆逸言接过一个空杯子,抽出消毒湿巾把杯身擦的蹭亮,穿着旗袍的姨母殷勤地给他倒满果汁,再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陆逸言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姨母,盯着面前黄橙橙的果汁,杯壁沾了姨母的指纹。陆逸言觉得头痛欲裂,把杯子推给他这个动作完全是多余的。他把湿巾铺在手里,拿起杯子用大拇指撵着湿巾擦了擦杯口,他才象征性小抿了一口。
吃了几口被迫吃的海鲜,三叔公又笑眯眯递来海鲜拼盘,陆逸言蹙了蹙眉,思考怎么拒绝这看着就毫无食欲的拼盘。隔着两个人的表姑在这时候把一道菜转到陆逸言面前,三叔公见了放下拼盘,银筷子悬在他餐盘上方:“尝尝这松露蒸东星斑,特意为你小子准备的。”
鱼鳃部位泛着诡异的玫红色,陆逸言后颈瞬间沁出冷汗。十四岁那年就是这道菜让他全身浮肿送医,而此刻一圈眼睛正黏在他执筷的右手上。
“失陪。”他突然起身,推开鎏金餐椅的力度刚好让椅背擦过咸猪手的手肘。
那几口被强迫吃下去的海鲜正在他血液里掀起风暴,水晶吊灯的光晕在他视线里摇晃,他强撑着走向洗手间,喉间的灼烧感愈发强烈。
冷水拍在脸上,门外传来三叔公醉醺醺的笑谈:“陆和啊,你家小子越发出挑了……”
他攥紧洗手台边缘,指腹被压出凹痕。过敏源和细胞在血管里厮杀,太阳穴突突突直跳。不能再待下去了。
----逃。
推开消防通道门,消防通道的绿光像水下隧道,他撞翻逃生指示牌,金属砸地的哐当声引来服务生。
眼看和亲戚一伙的大细菌球越走越近,他迅速抽出三张纸币塞过去,“帮我买氯雷他定。”没等对方回应,已经扶着楼梯把手下楼闪出后巷。
国庆的霓虹灯在视网膜上晕出色快,他拐进没人的巷子,靠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最后的理智让他掏出手机,翻找能联系的人。
他没有朋友,手机联系人也不多,他从顶滑倒底部一个个筛选。
陆见皓,这个点应该睡觉了,小孩子一个人来这里不安全。
周前辈,被老婆管着出不来。
妈妈……
这两个字刺激到陆逸言大脑,瞬间眼眶湿润,平时他会尽力避开这两个字眼,学校里有人说我妈怎么怎么样他也会默默走开。
真正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还会心头一颤。
脖颈开始出现蚊虫叮咬般的红疹,他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泪水沾湿睫毛,手无力地垂下,沾着他不小心滴落的泪水的手机屏在黑夜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可是闭上眼睛,浮现的不是母亲模糊的背影,而是下午见到他掉头就跑的少年,车把上晃悠的菜和少年松了的鞋带一切是那么清晰。
“诶,陆学霸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