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无数尖锐的长刺穿破血肉,飞扬的血模糊了对面鬼物的狰狞面容。很痛,无论是扎入体内的骇人的刺还是对方的蝶毒都痛得钻心刺骨,连呼吸都困难。可他仍旧死死地用手扣着鬼的肩膀,固执地将娇小的鬼物搂在怀里。
“啊啦,你的内脏已经被扎得破破烂烂了吧?别再挣扎了,你还是早点去死吧。”面前的鬼睁着紫色的眼眸,近乎轻柔地说,“虽然你很讨厌,但作为柱,你的确很美味。我会将你吸收掉的,把姐姐杀死的恶心的人类。”
他没有说话。血液倒流涌上喉咙堵塞了一切话语,血顺着唇角流下,又混入沾满猩红的衣襟里。很痛。很痛。很痛。但是他在笑。那只完好的眼睛依旧如奇异的七色琉璃,定定地看着她,弯着眸子,对着即将杀死他的鬼微笑。真恶心,没想到有人能摆出这么一副令人生厌的表情,他怎么还没死?上弦之肆·蝴蝶忍恨恨地将突刺又往前捅了捅,更深地刺穿骨肉,鲜红粘稠的血滴答落下。
目之所及皆被惨白的光斑覆盖,意识也昏昏沉沉仿佛在别处,这样推测蝶毒应该已经蔓延扩散至全身,看来,自己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叶樱和伊之助,他们能撑到那个时候吗?他费劲地咳出一口血,咕哝近乎呓语:“真可悲啊、小忍……”即便剧痛让整具躯体不自觉地颤抖,他依旧环抱着她,虔诚地、热烈地、慈悲地,好像被吸收的人理应是她。
他的话没能说完。喉咙被萃着毒的长刺划破,身为柱的男人再也无力支撑身体,近乎狼狈地软倒,又被钉在根根长刺之上,动弹不得。鬼的表情冷下去,敷衍到笑容都不愿再挂起:“把手拿开。我说啊,擅自评判别人,你也真是个蠢货呢。”
死到临头了还挂着一副假惺惺的笑脸,真恶心。
伴随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抱着她的男人吃吃地笑了:“小忍,好痛哦。可是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真可怜。毕竟呀,这么弱小的你能杀掉我,全凭吞噬了你的姐姐——”
话语戛然而止,血液迸溅在地上。
蝴蝶忍面无表情地抽出突刺,听任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另一边的战场上响起。橡白发的男人软软地伏在她身上,紧攥着羽织的手随之松开,漂亮的眼睛空茫茫低垂,再也映不进半分生气。以往总是被同伴怒骂“能不能闭嘴”的柱沉默下去,永久地沉默下去,再不会说一句话。这具躯体一点点沉进鬼物的身体,从垂落的手指浸没,染着血的嘴唇,鼻梁,暗淡无光的眼睛,布满血迹的脸庞……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缓慢下沉,直至消失不见。一切所有都被吸收完毕,鬼杀队的冰柱已经完全化作了上弦的养料。
虽说这个柱很令她厌恶,但是实打实的美味。鬼满意地眯起眼。吸收掉他,自己的实力肯定大有提高……也算给姐姐报仇了。
接下来就是那两个人了吧,她想。不过是中了毒的小家伙……平时或许还会陪着他们玩玩,但她现在并没有这个心情。赶紧弄死吧。
破风声响起,使用兽之呼吸的双刀剑士咆哮着俯冲而来,锋芒寒刃斩开一切阻滞之物。“啊啊啊啊啊!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嘶吼声从喉咙里撕扯出来,剑士紧紧抓着双刀,不顾一切地朝鬼的脖颈袭去。
这没什么。只往后方稍撤几步攻击便落了空。嘴平伊之助的刀刃劈开长满花的木桥,停滞了一霎便横刀斜剑锋直冲鬼面门而去。就在方才,他看到了地上泡在血泊里的两把金扇。沾了血的扇子。破碎的扇子。童磨的扇子。死去的人留下的唯一遗物。
蝶在这片空间涌动,鳞翅目的小昆虫挥动翅膀,搅起一片绮丽波澜。在美好的幻影下隐藏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散播的毒素,盘亘萦绕在这片空间。它们蹁跹起舞,聚成一片扑向伊之助。叶樱猛地冲过去,用花之呼吸恶狠狠将蝶潮驱散。戴着莲花头饰的少女双手紧握刀把,将刀尖对准恶鬼,闪出凛冽寒芒。她的目光颤动,越过蝴蝶忍直直看向那滩血迹。血在地上汇成一大滩,完全可以想象受伤的人有多痛苦。“你杀了师傅。”栗花落叶樱带着恨意说。她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童磨被面前的鬼杀死,恨这个鬼夺走了自己的师傅,还在自己面前笑得那么温柔。
蝴蝶忍笑起来,笑容里藏着最深的恶意:“是啊。我本来还以为我们能友好相处呢。可是他杀了姐姐。他活该死掉。不要伤心呀,他可是……永远和我在一起了。”鬼猛地张开巨大的蝶翼,更多的蝶迅猛地扑向二人。带着尾针的异形物席卷而来,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它们的膜翼当真是漂亮极了,上下拍动时便会牵扯出一段梦幻,可叶樱与伊之助无暇顾及于此。它们的膜翼边缘锋利,稍有不慎便会被划伤。
“啊啊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嘴平伊之助恼怒地低吼着,他全身遍布伤口,鲜血淋漓。栗花落猛地挥剑斩落几只蝴蝶,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痕便再一次挥剑。她拼命睁大眼注视着蝴蝶们的轨迹,却不自觉想起童磨临死前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师傅……他想表达什么?
不用一会儿他们便会死在这里,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离开吧。蝴蝶忍这般想着,足却并没有按照她的想法移动。怎么回事……?怎么使不上力?她想抬手,却并没有举起来。她怎么开始溃烂?
“就是现在!伊之助!”少女猛地明白过来,大声提醒伊之助,“她中毒了!趁现在斩下她的脖子!”剑气呼啸,直直从蝴蝶中劈开一条通路。上弦之肆体型纤细,相较于其他上弦脖子更加脆弱,这样看来趁机斩下她的脑袋完全有可能!
“用不着提醒!”嘴平伊之助咬着牙,带着熊熊怒火向上弦攻去,被召唤出来的蝴蝶僵硬地掉落,被愤怒的飓风搅成碎片。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伊之助对自己咆哮。再快一点!
上弦猛地咳出一大滩污秽的血。她明白了。童磨。全都是这个人类搞的鬼。他把毒藏在了这个空间的每一处寸角落,此刻空气中已弥漫着致死的紫藤花毒。除此以外,他的体内也很大可能存在大量毒素。可是——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做到——!腐烂掉的组织快给我长回来啊!
尾刺突起挡在她面前猛地将伊之助甩开,她尖啸着拼命移动脚步,抢夺属于自己的身体控制权。她绝对不可能中毒!明明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毒!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中了那个下三滥的毒?!不行、冷静下来!现在就把眼前的剑士杀掉!
无数根突刺长出,袭向来不及躲避的伊之助。
……?
她的视野忽然往上飘起。她惊讶地移动眼睛,撞上了一对充斥着血丝的眼。彼岸朱眼。伊之助的进攻只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攻击藏在之后。在她疏于防备的那一刻,她被叶樱斩首了。
一切不过是瞬息。
剑芒闪落,失去头颅的身子软倒在地面,曳出一尾血迹。“怎么……怎么可能……”蝴蝶忍的眼瞳仍然大睁着,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她怎么会死?她怎么可能会死?鬼物不甘心地死盯着眼前的剑士,少女无畏地对上她的视线,可本该心怀仇恨的鬼却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早已淹没在数个浓稠黑夜的东西自她心中苏醒。
她向下。向下。向下。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
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本应该被吸收掉的白发被鲜血染红的柱。她的头颅坠落,被童磨捧在手心,是很仔细很珍重的姿势。忍动了动嘴唇,看着眼前的柱,过了片刻才说话。
“你成功了。”蝴蝶忍说,“毒用得很巧妙。”
童磨笑了:“欸。我可以把这个当做夸奖吗?”
蝴蝶忍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可是你也死了哦。你的两个继子也中了毒,没有战斗力了。死了很多柱吧,凭剩下的虾兵蟹将,你们有什么可能打败耀哉大人?”
“这种问题就交给活着的人去烦恼啦,我对严胜阁下他们可是很有信心的。”童磨笑眯眯地,说话轻描淡写,“人这种虚无缥缈的生物,就是会一直一直不懈的挣扎斗争才尤为可贵嘛。”
蝴蝶忍没搭腔。鬼物紧皱着好看的眉眼,耳畔模糊传来呼唤。似乎有什么东西朦朦胧胧即将破土而出。她已然不记得变为鬼之前的记忆,自她有意识开始便与姐姐蝴蝶香奈惠相依为生,她也不想去探求遗忘了的记忆,毕竟在她看来,有姐姐相伴足以。可是现在,不断挣扎着无声嘶喊的潜意识告诉她:不,不对。她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童磨见上弦没有理睬他也不恼,自顾自兴高采烈将头颅举到视线平齐的位置,这个时候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庄重,反倒像小孩子,带着一股子天真气。她听到他说:“小忍,你杀了好多好多幸福的人,那你是会下地狱的吧。不过呢不过呢,如果到了地狱,你会见到你姐姐,真好。”他依旧是笑着的,眉毛却略有些下压,是悲伤的表情,“能见到姐姐,真好啊。”
忍凝神望着童磨,他的眼里是破碎的蝶的倒影,与回忆中模糊的片段相像。像什么呢,就像,就像……就像那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绝望的面容,残破的尸体。她怔怔地落下泪来。回忆以不可抗拒之势涌入脑海,全都想起来了,作为人类的自己。她全都想起来了。
身处于药师之家,在父母庇护下幸福长大的蝴蝶姐妹,本应该过着平静而温馨的生活,快快乐乐的长大,在她们面前是一片灿烂明天。可是一切都随着鬼王的到来改变。浅紫的袍随风微摆,连血迹都不曾沾染上一点,带着腥甜的气息。玫红眼瞳的鬼王温和地笑着,迈过死不瞑目的夫妻的尸体,向着紧紧相拥的姐妹伸出了手:“你们的资质很不错。成为鬼吧。”
堇色的瞳孔最后见到的是带着微笑的男人的脸。
她都做了些什么?明明自己的家人被鬼所杀,明明自己那么痛恨鬼,明明当时自己心头的恐惧与恨意深入骨髓,可最后为什么会把所有都忘掉?最后为什么变成了以人为食的恶鬼?杀掉那么多人,毁掉那么多家庭的自己,还有资格面对惨死的父母吗?堆砌出上弦之位的累累骸骨,怎么可能原谅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泪珠自眼眶滚落,滴在冰柱捧着头颅的手上,滚烫的,悔恨的。水痕蔓延,又顺着指尖滴落。他一反常态没有继续说话。他赐予她最悲哀的沉默。
蝴蝶忍闭上眼,沾着泪水的睫毛抖颤如残蝶。现在是她的终途,她的末路。童磨轻轻地叹气,对着上弦语气轻柔地说话,那姿态不像战斗于腥黑血夜中的柱,更似端坐于莲台之上、帮扶世间万般疾苦的神子。“别哭呀,小忍。不用悲伤,这里还不是终点。你姐姐还在等你呢。”冰柱说,“只要赎完罪,你便能拥有真正的极乐。在此之前……”
鬼杀队已死的冰柱垂下眼眸看着她,没有了刻意挑衅的神色,他的面容显得平静又从容。
“去地狱吧,忍。”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