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未过,太子殿下还不能登基!”刘未的声音坚定的回荡在朝堂之上,“先皇驾崩不过数日,贵妃娘娘便要这么着急地送自己的儿子上位吗?”
“刘相你放肆!”齐湘在珠帘后怒道,“先皇已立太子,本宫作为太子母后,一国之母,难道还不能为这天下立主而出面不成!”
“您确为太子生母,但太子仍未登基,您也并未登上后位”刘未越过珠帘,直面着齐湘眼中喷薄着的恼怒,“庄敏皇后何氏才是这后宫中皇子的母后!”
满朝文武皆知,此时此刻在齐湘面前说这样的话无异于找死。可刘未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大声地在静默中讲述着祖祖辈辈都在遵循着的规矩,妄图唤醒身旁这群早已麻木不仁了的朝臣。
可结局终是徒劳,这种不约而同的沉默即使到了刘未说完的那一刻也没有被化解,随之而来的只有齐湘愤怒的命令声。
她在珠帘后猛然起身,将刘未的奏折扔下了台,仿佛那是行刑台上那根能立刻将他处以死刑的令签,大声道:“来人!拖下去!把他关进大牢,听候本宫的旨意!”随后,她愤而起身,一挥衣袖,转身走入内室。
公公尖细的嗓音传遍整个朝堂。
“退朝!”
群臣皆道:“太后千岁千千岁!”
而刘未在群臣的告辞声中被侍卫越拖越远,可他的声音却愈发震耳欲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湘愤恨拔下头上的珠钗,狠狠地插在了桌面上。这一下对坚硬的桌面倒是没有什么影响,不过是留下了两颗类似蛇牙般的浅痕,倒是齐湘的手,被紧攥着的珠钗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她咬着牙,在身后侍女颤抖着的息怒声中模糊道:“刘未可恨!早知其猖狂,却不想今日便急着要给本宫立这么个不正之名。”
一边说着,齐湘手上的力道也不断加重,仿佛她手上攥着的不是锋利的钗环,而是这朝堂之上所有反对她的朝臣的脖颈,血丝从他的手心中缓慢地渗出,染红了步摇上的明珠。
“若不是见你有用,这般忠心,本宫就成全你随着先皇去了。”
“不过很可惜,你还不能死。”
“她把刘未抓了?”梁云晔正坐在棋盘前思考下一步的落脚点,闻言一阵稀奇,“可当真是个蠢货。”
何终点点头,附和道:“是啊,刘未可是先皇最器重的人,当年朝堂中唯一的平民官,凭自己本事考上来的状元郎。虽然年岁在朝臣之中并不算最长,但忠直敢言,又才华颇丰,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带上来了不少有才能的官员,朝中不少老臣对他也很是信服。齐湘这一关,可是关上了太子的一半门路。”
梁云晔并不在意,思索良久后落下一子,满意地呼出了一口气,随后才道:“终究还是妇人之见,只是我总觉得,有某处不对。”
何终随着梁云晔亦落下一子,不解道:“何处不对?”
梁云晔看着何终方才落子的位置,一只手在白玉的棋子上不停地磨搓着,另一只手支着下巴,斟酌道:“齐湘好歹也在这宫中处事多年,能活到这般年岁,爬到这般地位,做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一点谋算。”他左手的指腹在茶杯的边缘缓慢地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只怕她另有所图。”
何终疑道:“所图为何?”
梁云晔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且走一步看一步。”正说着,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绝佳的落子之处,心情颇好地下出了一步完美的棋。
眼瞧着胜负已明,梁云晔心情十分舒畅,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道:“先去大牢看看,若是为太子关上的那一半门路能只为我打开,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梁云晔向大牢门口的侍卫点了下头便轻易进去了。放在往常或许还要有一番盘问,要见何人、要言何事。
可而今,站在大门口的守卫连头都不敢抬高,唯唯诺诺都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没人再敢问这些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天下日后由谁来坐,万一过多盘问得罪了个记仇的主,那自己这条命可就被悬在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剑下头了。
梁云晔在阴暗中慢慢地踱步,耳边不断传来囚犯因伤口溃烂而发出的哀号,鼻腔中也有消散不去的血腥恶臭,可他的心中却并无甚担忧。
刘未这样的人,若不是真的看到国破家亡的惨状,是不会轻易离去而放弃挽救这个国家的。
即使这个国家早已显而易见的岌岌可危。
刘未余光早瞥见梁云晔前来,缓缓跪下行礼道:“罪臣刘未拜见五殿下。”
门开后侍卫朝梁云晔行了一礼便识趣离开,而后梁云晔连忙上前扶起刘未,关怀道:“刘相免礼。”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诚恳,好叫刘未在这污脏的朝廷之上看到一丝希望:“刘相缘何在此受苦?”
刘未不过三十五六,面容却在牢狱中阴沉的光下憔悴如同五旬老者,闻言抬眼,看着梁云晔道:“五殿下想必已知缘由,又何必问我。”梁云晔感觉到刘未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齐湘毒妇!一心扶持亲子上位,全然不顾礼义,妄图现在就扶持太子为新帝。”
梁云晔更摆出一副知礼的面容,他的脸上满是带着少年气的质朴,眉宇间也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便叹气边安抚道:“刘相何必如此大怒,或许我那兄长是位明君也未可知。”
“若是明君便罢了,”刘未叹息道,“可若是第二个商纣夏桀,大梁国事初定,可没有这等造化。这太子殿下在受封之前又未曾有几人见其姓名,而今突然即位,其母又这般德行,叫臣如何放得下心?先皇与我有恩,而今这江山稳妥不过几载便又要遭此动荡,臣只怕是死了也无颜面对先皇了!”
梁云晔清楚,这动荡指的必然是他与梁云穆、梁云玘之间的兄弟之争,也清楚刘未是在暗暗讥讽他。但他故作不知,调转话题道:“若我母后在世,齐氏一族必然不得狂放至此。”
“庄敏皇后啊,”原本还在讽刺皇家纷乱的刘未一阵叹惋,可惜道:“想当年若非庄敏皇后与先皇力保,臣怕也是不会有这么多时日可活。可惜这苍天无眼,竟叫这般良善明智之人收去,留下齐湘这等毒妇。若无皇后统率后宫,使先皇得以后院安宁,有精力去处理政事,这天下只怕是要再乱几分。而今动荡,怕是皇后娘娘要因这天下苍生受苦,自己亲子受苦而难过啊。”
梁云晔闻言,也做出一副悲痛之相道:“若母后知皇姐被送去蛮夷和亲也必然会痛心。”刘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昏了头脑,当了真,心中感怀。却不知此刻梁云晔所想的,只有刘未心中这杆秤究竟又向他倾了几分。
刘未眼中满是对于旧事的怀恋,眼神一时空荡荡的,仿佛进入了回忆之中,片刻后才道:“而今五殿下您有功绩傍身,昭允公主在边关却不知如何。这老天倒是真是喜欢看这天下骨肉分离。”闻言,梁云晔心中便已然明了,自己离成功又进了一步。
“而今本王能做的,只有乘母遗志,叫这天下人能安定些。”梁云晔乘胜追击,继续道,“先皇割让边土,这些年来城中流民不断,往年本王也曾试过通过布施些金银去调整,但效果始终甚微。不知刘相可还有计?”
“五殿下仁心。”刘未果真是叫这世事的突然变迁搅扰了思绪,不需梁云晔多说,便触动万分,“当年臣被诬陷,流离于市井。那时所求不过一隅之地安身,一口热汤饭暖身而已。五殿下若真有此心,设些粥铺,搭些茅屋即可。布施金银就不必了,人心都存有贪念,金银让贪念增长,后面的事情便不可控了。”
“谢刘相计。”梁云晔拱手向刘未行了一礼,刻意将头埋得比以往更深,“本王这便派人去落实。”
“殿下言重了。”刘未回了一礼,“臣知殿下您这个节骨眼来找臣所为何事。臣在意的并不是这王位由谁坐,臣在意的是谁能治好这国,这家,这天下。让黎民能得一份太平生计,流民可有一口汤水,这便是了。但恕老臣直言,王爷您冠礼不过初成,这么些年来与您有关的言论却无一逃不得一个血腥。野马拖尸,大漠红遍,血染清江,战场下游的河流中常飘有人的尸骨,吓得周边的村民魂不守舍。这要老臣如何信你能给这天下安定?”
“我一人自是不能。”梁云晔更放低了姿态,“可若是您愿辅佐,我愿言听计从。”
“尽是些好话,”刘未摆摆手,全然是一副听不进梁云晔恭维的模样,“谈何言听计从?若为君主,毫无主见,言听计从,又怎能使天下安定?”
梁云晔见走情感这条路已然不成,便转为利诱,凑近刘未耳边说,悄声说道:“若刘相愿辅佐我,保您平安无事走出这大牢,满堂荣华。”
“五殿下觉得,臣图谋的难道是这些吗?!”刘未突然暴怒,猛地后退几步,丝毫不顾礼数地指着梁云晔的鼻子斥骂道,“臣不过是想着江山在先皇尸骨未寒之际还能维持稳定!纵然多少人说先皇软弱,不断退让,可那些土地是先皇与太上皇自己打下来的!大梁从未伤及根本,而街道也未曾有多少流民。这才不过月余,如您方才所言,流民已然遍布,这叫臣不得不小心,免得让大梁的史书上留不下一滴墨,免得让大梁的土地成为蛮夷的开国大典不值一提的胜利!”
梁云晔略微后退了一步,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刘未。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愤怒的余音。
“本王先告退了,”梁云晔礼貌的拱手,仿佛刚才的一切威逼利诱都不曾发生,他还是起初的那个不更事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对刘未道,“明日还需上朝,本王会力保大人,知大人不为利所使,但毕竟您才能颇丰,即使知是空掷千金,也值得一试。大人愿辅佐于我,便是最好的。若不愿,本王也对大人做不得什么。只请大人还乡,别再干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