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临渊舰长回到泰坦尼亚号时,带了个女军官回来。
我早早站在舰桥接驳口等了两个小时,困得直打盹,副官琉光在一旁担忧地拍我的肩膀:指挥官,不好了!
我猛地惊醒:引擎出故障了
琉光焦急地跺脚:舰长身边跟着位陌生军官!
我揉揉眼睛,含糊地回应:哦。
三秒后,我猛地抬起头。
琉光已经开始抹眼泪:指挥官,您别着急——
我握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在哪儿呢新军官在哪儿呢!
琉光:......
舰桥门滑开,熟悉且欠扁的声音传来:指挥官,一个月不见,你一定想死我了吧。
孟寒川摇了摇手里的光脑,那双眼睛亮得刺人。
我直接无视他,握住他身后那位女军官的手:长途航行,你一定累坏了吧!来,我带你去休息区。
孟寒川:
女军官确实很美,瓜子脸,腰线优美。不像我,这几年星舰伙食太好,腰围和脸颊都圆滚滚的。
我把水果能量块和星际茶点都推给新来的军官。
她警惕地没有动手。
于是我把蓝莓蛋糕掰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自己吃。
见我吃得开心,她困惑地问:舰长带陌生女人回舰,你不生气吗
我嚼着蛋糕: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不爱舰长,你是事业型女强人。
我只听懂了前半句,捧着脸笑:那倒不是,恰恰相反,我很爱他。
她一脸嫌弃:靠,所以你是顶级恋爱脑,哪怕对方劈腿劈成蜈蚣你也爱我最看不上你这种女人。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她小嘴巴一张一合。
实话告诉你,我是从平行宇宙穿越来的,任务就是在一年内取代你的位置,成为泰坦尼亚号的指挥官。这样我就能拿到一亿星币的奖金,回去直接躺平。
我乐呵呵地看着她。
她耸耸肩:NPC连话都听不懂,这任务连白痴都能拿下吧。
我举起手:其实我大概听懂了,就是你想当指挥官
她挑眉:对,我会和你竞争到底。
我笑眯眯地说:不用争呀,我可以帮你。无须一年,最多半年,我帮你赢得舰长的认可,让他任命你为新指挥官。
这下轮到她傻眼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握着暖手器,眉眼弯弯,轻声细语地说:
因为我快要死了,医疗官说,至多再活半年。
2
看着我把一杯漆黑浓稠的星际药剂一饮而尽。
林瑾给了自己两巴掌:我真该死。
舌根苦得发麻,我脸色苍白,挤出笑容:陪我去舰尾散步吧,舰长的事,得从十年前说起。
观星甲板上有棵量子古树。
是星舰建造之初,孟寒川亲手从母星带上来的。
那是我们上一次回家。
我站在树下向上望。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年轻时最爱研究量子植物。夏日这上头能形成一个小型生态系统,我就喜欢躲在里面做实验。
孟寒川和我趣味相投,经常帮我偷实验室的能量块,和我一起坐在树下研发新能源。
有次实验失败,能量粉尘飞下去,落到教官的制服上。教官以为自己过敏,第二天还涂了抗过敏药膏。
林瑾忍俊不禁:没想到舰长和指挥官小时候还挺皮。
我笑起来:他比我皮,从小就说自己不是军校材料,就是个流浪舰员的命。
谁又能想到。
星际联邦副主席麦克·泰勒只有一个外孙,而那个外孙就是孟寒川。
或许是早有预感,如今的联邦主席、当年的副主席麦克在训练上对孟寒川极其严苛。
孟寒川经常被罚禁闭,一禁就是五个小时。
我怕他觉得丢脸,搬了个便携能源站在外面陪他。
他表情决绝,眼中透着疯狂:夏临渊,我决心从今往后成为最冷酷的军官,执行任务不动感情,让家人后悔。
我竖起大拇指:那是挺壮烈的。
他真的做到了执行任务不动感情。
然而无人在意。
我偷偷给他带了辣味能量块,他伤感而感动地握着我的手:
夏临渊,在这世上就只有你在乎我了。我决定带你偷艘小飞船,我们逃离军校,做一对星际浪子。
我甩开他的手,决绝地说:我过不了苦日子,要走你自己走。
他窝囊地小发雷霆:你这个虚荣的女人。
我两手一摊:我爹是联邦科学院院长,我妈是星际探索队队长,我是军部的天才,习惯了光鲜亮丽的日子,那咋啦
那天孟寒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反驳的话。
自那之后,他变了个人,开始刻苦训练,精进技能。
副主席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
他的脸上挂着训练磨出的伤,认真回答:夏临渊是联邦的明珠,我要加倍努力,让她成为最耀眼的星际军官。否则,她凭什么跟我在一起
3
天文观测室的量子古树依然那么美丽。
那是我们结为伴侣那年,孟寒川亲手从家乡带来的。
因为我爱研究量子植物学。
起初孟寒川不想带量子古树,非要带星辰花。
他说量子古树不吉利。
我觉得委屈,晚上背对着他睡觉。
他便拿着量子便携灯钻进被窝,扮演树精灵,怪声怪气地喊:量子树精灵拜见量子女王,女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被他逗得东扭西藏,笑成一团。
第二天清早出舱一看,观测室已经栽好了一棵小树苗。
我惊喜地问他:是量子古树吗
他严肃地嘴硬:不是啊,是星辰花。
周围的船员纷纷偷笑。
我摸着量子古树,树叶在微重力环境中轻轻摇曳。
林瑾嘟起嘴:我怎么觉得一直在被狂喂狗粮
我歪歪脑袋:啊狗粮是什么食品好吃吗
林瑾笑着摆手,走进舰长的私人舱室:继续讲继续讲,我爱听。
舱内陈设原封不动,回忆却日渐斑驳了。
林瑾拿起床头的小型机器人模型,好奇道:这是你们的孩子造的吗
我的心口颤了颤,浅笑着摇了摇头:我们的孩子没能出世,夭折了。医疗官说我基因受损,不宜生育。
怀胎时,我常常吐到虚脱。
闻到食物的气味就想吐,吃不进东西,精神恍惚。
躺在生物舱里的时光就用来设计这个小机器人。
孟寒川一有空就往我这儿跑。
我编程,他做机械组装。
他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像当年那些星际探险家一样勇敢无畏。
可我终究没保住孩子。
孩子离开那天,孟寒川一整夜都握着我的手,轻吻我紧蹙的眉头。
不怪你。一定是它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做联邦宝贝,想去做那宇宙漫游者。
我尚在恢复期,副主席以孟寒川需要继承人为由,给他安排了基因匹配的女军官。
几个好友将孟寒川堵在会客室里,势必等到他同意为止。
我孤零零地缩在生物舱里哭了一夜。
哭累了睡去。
半梦半醒间,被人揽进了怀里。
孟寒川比我还委屈,诉说着他一路挣脱回来有多艰辛。
其实我心里高兴,但还是要严肃地劝他听长辈的话,为星际联邦留下优秀基因。
孟寒川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可我基因有缺陷,配不了别人。我有病,跟别人不行。不信你试试
我被他讲得满脸燥热,躲进被子里不肯理他。
他便隔着被子抱住我,轻拍着哄我睡觉,小声地嘟囔:
全宇宙有千千万万个女军官,可全宇宙只有一个夏临渊。
4
可他成了舰长,舰长都有副官团。
林瑾努努嘴,把玩着全息投影仪。
我低头抚摸着指挥台的控制面板:是啊,人生在世,得到了什么,终归要舍弃些什么。
我教林瑾调制能量补充剂。
孟寒川喜甜,每隔一阵子便会犯馋,求我调制甜味能量剂给他喝。
我混合着材料笑说:你学会了这个,就相当于抓住了他的胃。
林瑾嘟囔着不爱做饭,但为了获得舰长认可,还是勉强学了起来。
一个小时的手忙脚乱后。
我俩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粉末,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却见一道身着舰长制服的身影悄然而入。
孟寒川抱着手臂,板着脸:指挥官,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竟敢带新军官违规使用能源舱。
我太了解他了。
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我端起刚调好的能量液递过去:尝尝刚做好的。
孟寒川冷哼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扭过头:休来这一套。
我拍了拍脑门:哎呀,我做的您肯定不愿喝,那林军官做的您一定想尝吧
我给林瑾使了个眼色。
林瑾端起她调配过头的那杯暗黑色液体,递到孟寒川嘴边,夹着嗓子甜甜地说:舰长,尝一口吧。
孟寒川看着那杯液体,眼角抽了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喝进嘴里的一瞬间,就被呛得咳嗽不已。
能量液在他的口腔里化开。
孟寒川生怕味觉反应过来,囫囵咽下去,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次喝啊!林军官好手艺,比指挥官更出色。
说完,他还用余光瞟我的反应。
我顺着他的话茬,笑着说道:话说回来,舰长也该尽快定下林瑾的位分。
孟寒川一顿,挑眉道:那依指挥官看,该定什么位分
我说:林瑾缺乏星际军衔背景,恐怕会被人轻视。我准备推荐她成为副指挥,直接赐予中校军衔。
有了这层身份,未来林瑾接替我也更顺理成章些。
我话一出口,林瑾和孟寒川都是一怔。
孟寒川的脸色缓缓沉下来:指挥官心善,待他人总是好上加好。
他说完,甩袖踏出了能源舱。
林瑾轻扯我的制服袖子问:你俩是在冷战吗
我笑了笑:发病后,我便开始刻意疏远他。我想着,这样等我死了,他的难过就会少一些。
我甚至希望他恨我。
等我死了,他兴许还会觉得畅快。
林瑾沉默许久,揉了揉微红的眼眶。
她把那杯难喝的能量液倒掉,开始重新调配材料。
你再教我一次,这次我肯定能做好。
5
孟寒川已经离开了。
而舰长的穿梭艇还在停泊舱等着。
他的穿梭艇比指挥官的宽敞些,能够平躺。
我的腰椎不好,平日舰长和指挥官一同外出,他总叫我跟他共乘一艇。
副官琉光躬身道:舰长特意留下话,允许林中校乘坐这艘穿梭艇返回舰桥。
待林瑾上了艇,琉光凑到我耳边:他这话是故意气您呢,其实就是为您留的。
我对她笑笑,转身钻进自己的指挥艇。
既然要冷落他,就要冷落到底。
一路颠簸。
恰逢病痛发作,咳出一口血。
舱内光线照见我惨白狼狈的面容。
我忽然有些庆幸。
还好没有让他看见这副样子。
孟寒川安排林瑾与我同住一个舱区。
说是我的住所离他的舰长室近,方便他过来找林瑾。
我觉得这样很好。
既方便我同林瑾相处,也方便她接触舰长。
我想尽快安排林瑾参与舰长的日常工作。
但林瑾总说太快了。
她涨红着脸,不停摆手:我们现代人讲究循序渐进、水到渠成,我跟舰长还没到那一步。
我还想说什么,却听副官慌忙奔进来。
指挥官不好了,科学官和安全官又起冲突了!
科学官和安全官是死对头。
今天我怼你一句,明天你踹我一脚。
只有我在的时候才会和谐些。
赶到观测甲板的时候,四下却空无一人。
我正困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欢笑。
整个舰队的军官从四下围拢过来,齐声敬礼:恭贺指挥官诞辰,祝指挥官健康长寿!
我怔在原地。
科学官捧着一盒精致的能量棒笑道:听医疗舱说指挥官近日胃口不佳,我合成了这些助消化的能量棒,希望能帮指挥官调理身体。
安全官递上一套量子护甲:我注意到指挥官近日常有不适,特地改良了这套护甲,可以辅助身体功能,希望能保护指挥官健康。
指挥官,我为您定制了一个量子芯片手链……
指挥官,您看这款新型随身医疗包您喜欢吗
指挥官……
每年生日,孟寒川总想为我大办。
我嫌他浪费资源,宁肯把资源用于舰队改良或星际救援,下令永不庆生。
没想到舰队军官们会偷偷为我准备惊喜。
餐舱里,大家欢聚一堂。
互相调侃,竞争游戏,欢笑声不断。
科学官和安全官争夺最后一块甜点时,甚至闹到了要掰手腕的地步。
林瑾看得愣愣的,纳闷道:从没见过这么和谐的舰队。
科学官听了笑道:舰队团结,全仰仗指挥官有方。
安全官立刻调侃:可不是,要不是指挥官在,我早就把你这个书呆子打趴下了。
科学官朝他挥了挥拳头:小心我黑了你的门禁系统!
我眯着眸子笑,给林瑾夹了一块水果蛋糕。
管理舰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最要紧的便是公正二字。
不分亲疏,不论资历,一视同仁,公平对待。
以诚相待,便得诚心;宽严并济,与人同心。
林瑾捧着脑袋:老师别念了别念了。
安全官坐过来插话:你甭听指挥官说这些大道理。我们乐意听指挥官的话,是因为我们打心底里敬重指挥官。指挥官是一个宁肯委屈自己也要让他人舒适的人。
科学官喝了一口蓝色饮料,接话道:去年能源紧缺,太空严寒,指挥官把自己的高级加热系统拿出来给低阶军官们用,自己冻出了肺部感染。
有他开了头,军官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之前我被冤枉泄露军事机密,是指挥官帮我查清真相,我才能洗清冤屈。
我初次上舰时年纪小,紧张得要命,指挥官是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在我心里,她比我的导师还亲。
我也是我也是!悄悄说句大不敬的话,比起总是板着脸的舰长,我更喜欢温柔的指挥官……
哈哈哈哈!舰长只对我们板着脸,他在指挥官面前殷勤得像个学员好吗!
嘘!这是能说的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声像星光般闪耀。
我抱着暖手器,笑盈盈地看大家闹着。
忽而制服被一只小小的手扯了扯。
我低下头,是副官琉光的小女儿,奶声奶气地对着我笑。
祝指挥官姐姐长命百岁!
林瑾听见这话,眼眶登时红了。
我开心地揉乱小女孩的发丝。
谢谢你呀。
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只可惜,我可能没法做到啦。
6
入夜低温警报,我提前回了舱室。
桌上摆了一碗长寿面。
照旧是两颗小青菜,卧一颗煎蛋。
孟寒川每年都会亲自给我做面,亲自监督我吃完。
本来以为今年我们赌气那么久,他不会给我做了。
面还是热乎的。
而我今日耗尽了精神,没有任何胃口。
握起筷子,又放下。
便听见身后传来孟寒川硬邦邦的声音:全部吃完,不能咬断。
吃长寿面中途不咬断,就能长命百岁。
我试图把声音放冷:餐会上吃太饱了,实在吃不下。
孟寒川不禁有些失落:那就只吃一口,意思意思。
我看着他:一口都吃不下。
孟寒川不由发怒:夏临渊,我做了好久,你就非要同我置气
心口泛起一阵辛酸。
我知道他做了很久。
我知道他最近军务很忙,还要抽时间做这碗面,很费心。
我知道他爱我。
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伤心,舍不得他难过,哪怕是我的病情都不敢告诉他。
他到现在为止,还以为我只是辐射后遗症。
我忍不住红了眼。
我看着爱人的脸,眼前蒙起一片雾。
他慌了神,伸手将我揽入怀中,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好了好了,不吃便不吃,我不该凶你。
今晚我想留在这里,好不好
夏临渊,你很久没有陪我睡觉了。我这几天都睡不好,总是做噩梦。
他越哄,我的眼泪越多。
像是永远流不干,擦不净似的。
那天晚上,我放纵自己的贪心。
任由他抱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下了班又来了。
抱着一堆报告过来处理,处理完又抱着我睡。
我骗也骗不走,骂也骂不走。
第三天、第四天。
他好像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刀枪不入地不要脸。
直到第五天,我再也忍不住。
偷偷给林瑾写信息。
【江湖救急,我把人给你支过去。他舰长命令紧急,你忍一忍。】
孟寒川被临时任务调走的下一秒。
我拼了命地咳嗽。
捂着嘴咳了一手的血。
跟了我十年的副官琉光直接哭了出来。
我微微喘着气,叮嘱道:别告诉舰长。
孟寒川气冲冲地跑回来的时候。
我堪堪清理完毕。
林瑾跟在他身后,看向我的目光充满担忧。
孟寒川指着我,气得指尖颤抖:指挥官不愧是仁德大度,能在半夜将亲近之人推给别人,好,真是好!
我淡淡地说:我一人睡惯了,这几天都睡不好。还请舰长另寻住处罢。
孟寒川气笑了:我看你不是睡惯了,只是腻了我,厌倦了我了吧我这几日对你千般讨好,你万般隐忍,可真是苦了你了!
我抿唇不语。
一颗心绞痛到屏息。
孟寒川冷冷看着我。
对峙良久。
他的胸口一点点平息下去,扯出了三分笑来:
指挥官,你我十年伴侣。
时至今日,我不禁自问。
自问当年的选择,是不是个错误。
刹那间,我呼吸一滞。
大脑空白,充耳的嗡鸣。
林瑾陡然色变:舰长,你过分了!
孟寒川转身离去。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得病难受时,我怕旁人听见担心,只敢躲在被子里啜泣。
然而此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看着林瑾,呜咽一声:他不会原谅我了。
林瑾抱着我,同我哭作一团。
舱门自动关闭,舱内温度骤降。
7
孟寒川有七天没来过了。
林瑾拉着我的手:要不我帮你把他喊来吧
我摇摇头,将数据文件整理归档。
既然下定决心疏远,又何必拉扯
重要的事还有很多。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星舰舱底,有个正在扩建的训练室。
星辰学院。林瑾念了门牌,发问道,既是培训基地,为何不叫太空战队
我笑道:'星辰大海,未来可期'。这是我们的训练格言,也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我们培养的不只是战士,更是探索者、和平使者。
林瑾不禁点头:也对,谁说和平必须靠武力,是我思维僵化了。
走进学院,年轻学员们追逐笑闹。
一看见我,惊喜地叫起来。
指挥官来了!
导师来了!
他们将我围成一圈,拍着手蹦蹦跳跳。
我把带来的新装备和训练物资一件一件分给他们,笑着跟他们击掌。
怎么也不够。
林瑾帮我分发能量棒,笑着揉了揉一个年轻学员的头:他们都喊你导师,他们自己的教官不会吃醋吗
我蹲下身给学员调整装备参数:他们曾经是星际难民。
林瑾呆住了:为什么他们明明健康又聪明
我道:因为他们来自被战争摧毁的边缘星系。
贫瘠星球被掠夺资源,越贫越弱。
星际强权称他们为低等文明,不配享有资源自主权。
被掠夺完的星球,要么沦为垃圾场,要么成为战场。
每年被遗弃的边缘星系难民何其多。
不在太空垃圾站,就在战区前线。
林瑾愠怒地咬牙切齿:别说是现在了,哪怕在几百年后的现代,星际霸权还是存在。
所以我想争一争。我看着学员们的笑脸,温和道,我想为他们争取生存的权利,争取受教育的权利,争取平等发展的权利。
我想让他们懂得,强大文明能做的事弱小文明也能做,强大文明不能做的事弱小文明也能做。
身为联邦高级军官,如果我不护着他们,还有谁能护着他们
我拥抱最年轻的学员,浅笑道:他们曾经是难民,但是现在,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的战友。
林瑾蹲在地上,仰着头看着我出神。
隔了一会儿,她眸光闪闪地笑起来:我感觉刚刚,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太空守护者。
我轻笑:宇宙中哪里有守护者呢有的只是相互扶持的人罢了。
我把学院的负责人介绍给林瑾。
我的愿景是将星辰学院建立在每个边缘星系,目前仅仅完成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事,就要拜托你了。
林瑾叹了口气:我行吗穿越来的时候,还以为混个军衔就能当指挥官呢,结果现在要负担的责任这么重,我怕我能力不够。
琉光替我披上外套,忍不住冷笑。
指挥官自然不是谁都能当的。当年指挥官为了建立学院力排众议,甚至动用自己的私人资源,还是天天被那些高层讥讽。
说指挥官越权干政,妇人之仁,不尽心辅佐舰长,成天往外跑,有违军规。还好有舰长和联邦高层维护着。
指挥官做了十年副手,年纪轻轻,白发都长出来了。你上来就要争着抢着当指挥官,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林瑾的脾气向来直接,此刻却也不发火,一声不吭地受着。
我拉住琉光,摇摇头:琉光,你僭越了。快给林中校道歉。
琉光红着眼睛,小声地说:我就是不想要别的指挥官。我……
林瑾拉住我:她不需要道歉,她说得对。我确实不配,所以我害怕做得没有你好。
我反握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我且问你,你可有心
林瑾看了看外面的学员们,目光从犹疑转为坚定。
我有心,我有心想帮他们。
我笑着说:只要有心,就一定能行。
我和林瑾陪学员们上课到日落时分。
临走的时候,我的目光最后一遍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
曾经以为能亲眼看着他们成长为联邦栋梁,如今却是奢望了。
我叹了口气,压抑住翻涌的泪意:走吧。
指挥官!
一个瘦高的年轻学员飞奔过来,猛地单膝跪在我身前。
他的眼中蓄满泪水,语气铿锵:
指挥官,我将来一定会成为联邦军官,一定会守护和平。我一定会成为您的左膀右臂,听从您的指挥,报答您的恩德!
我的眼泪终于从眼眶滑落。
摸着他的发顶,微笑着摇头:我平日教导你们心怀远大志向,不是为了让你们做谁的副手。为的是你们将来能做自己的主,撑起星际的天。
若非惊天动地,其实平凡一生也无妨。
人类在茫茫宇宙中奔波探索,有人求名,有人求利。
然而最难求的,不过是和平幸福。
我只希望我所在乎的人的余生都能和平幸福。
哪怕我不在身旁。
8
我难受的时候愈发多了。
一些琐事,我都交给了林瑾。
余下时间,都躺在生物舱里。
孟寒川没来看过我。
偶尔忍不住想他,就攥着他送的身份卡小声地哭。
某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轻轻下床,避开值班的医疗官。
经过休息舱时,恰巧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一转头,就跟地上的孟寒川对上了眼。
舰长在这里做什么我微微瞪大眼睛。
孟寒川抱着睡袋,冷着脸:休息。
休息舱的充电床十分窄小,他定是翻身的时候滚了下来。
我不禁皱眉:舰上的卧舱那么多,你干嘛非要睡这里
孟寒川低头整着睡袋,不说话。
倒是琉光闻声进来,呀了一声:启禀指挥官,医疗官都说了您是辐射后遗症,静心休养即可。可舰长就是不放心,想守着您,又怕惹您不快,就夜夜睡在这里,这都已经睡了好几天了。
话音未落,孟寒川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心头瞬间冒火:多大个人了还这么不知好歹,冻出病来就开心了是吗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岁,百病不侵孟寒川,你做事之前能长点脑子吗
孟寒川把睡袋往休息舱一扔:是,我做事没脑子。我关心你还成错了,我就不该关你,不该念着你,我就该去找别的军官培养感情!
我冷声道:为了联邦未来,这本就是舰长的本分。
孟寒川气得眉心狂跳,戟指我半天。
夏临渊,夏临渊……
他想骂我,但什么也骂不出口,最后委屈地红了眼眶。
夏临渊,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他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往外涌。
头痛欲裂。
林瑾不知何时进来,用毯子将我裹住。
我闪着泪花看着她,恳求她。
等我死了,帮我照看他好吗
他总是自诩体强,其实常常不记得按时吃药,导致旧伤复发。
有时他忙起来会顾不上饮食,你得拉着他定时进食。
军务让他头疼时,他面上总是不说。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眉头总是皱得很紧,摸摸他的额头,他会睡得安稳些。
还有啊……
我一句一句地说,林瑾很用力地擦眼泪。
这么多细节,我哪里记得住!
你自己的男人,你自己照顾就是!
我也想呀。
我很想很想和他携手走完星际探索之路。
交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
可是我又好痛啊。
我快坚持不住了。
9
孟寒川以慰问为由,把我的父母请上了星舰。
这本是违反军规的。
琉光悄悄告诉我,孟寒川是想让我的心情好些。
也想拜托父母劝和,教我别再同他置气了。
我让医疗官细细地为我调理状态。
用最先进的仪器遮住病容,漂漂亮亮地见父母。
母亲特意带了我爱吃的水果蛋糕和能量棒。
还给我带了亲手设计的生物护甲和量子控温系统。
你爸知道你是最怕冷的,研发了这套系统就替你留着。
我当即穿上护甲,激活系统,转了一圈:好看吗
母亲笑着替我整理领口:好看。
父亲板着脸,不接茬:一名联邦军官,怎么还跟小女孩似的耍小性子舰长是你的伴侣,更是你的上级!你当敬他爱他,怎可同他顶撞
母亲悠悠地转移话题,捧起桌上的星际地图道:这星图的精度倒是无与伦比。
我笑吟吟地搭腔:精度归精度,但是没有小时候父亲教我看的星图有趣,只可惜找不见了。
父亲的胡须动了又动,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以往父母来访,我畏惧军规和纪律,只敢留他们一个循环周期的时间。
但这次,我执拗地抱着母亲说了很久的话。
说小时候。
说家中往事。
说星舰趣事。
一直说到嗓子喑哑,说到脸色发白。
琉光担忧地出声:指挥官,您该休息了。
我紧紧攥着母亲的袖口。
手指细微地颤抖。
我心里清楚。
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送别时,父亲还在唠叨:
伴侣相守不易,何况你和舰长不是普通伴侣。凡事收敛脾气,体恤谦让他些。
末了,又嗫嚅着添了一句:
但也别叫他人欺负了你去。
我挥着手,目送穿梭艇离开。
忍不住跟了几步,直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
强行压了回去。
琉光扶着我的手,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我小声地叮嘱她:
我妈给我做的这套护甲,我大抵是用不上了。
有机会,帮我通知他们,告诉他们我很好。
这样我去了那边,就不会牵挂啦。
10
孟寒川受了重伤。
因为抵御星际海盗入侵边境殖民地的任务。
他冲锋在前,被能量炮击中了头部。
我心里担心,赶忙拿了高级治疗舱,拉着林瑾赶去医疗室。
走到舱门口,猛地滞住脚步。
把治疗舱塞给林瑾,笑笑: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林瑾知道劝不动我,便拿着治疗舱进去了。
我站在舱门外,透过窗口凝望着孟寒川的身影。
他额头上包着一圈生物纱布。
隐约渗出血迹。
林瑾把治疗舱放在他床边。
孟寒川放下手里的报告,猛地抬起头:是指挥官让你给我的
林瑾顿了顿,没说话。
孟寒川眼里的光暗了暗。
她还在生我的气。
还是说,她压根就不爱我了
心口一疼。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林瑾忍不住道:她爱的,很爱。
孟寒川苦笑一声:可她很早就不愿亲近我了。不管我怎么做,她都不愿对我笑一笑。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温柔亲切,在乎我的一举一动。
可如今,我受了伤,她都不闻不问。
是我对她不够好,让她怨透了我。
她怨我,怨这星舰。
她大抵……
孟寒川的声音似乎哽住了。
半晌之后,他的声音小而颤抖:
她大抵是不要我了。
当夜。
我病倒了。
也许是因为想见的人都已经见过。
想交代的事都已经托付。
我托林瑾替我写下一份指挥官权限移交书。
待我死后,舰长若震怒。
以此书保全医疗队、保全星舰上下。
唯愿副官长林瑾继任指挥。
星辰永耀,联邦永安。
我以病重为由,屏退了大多数工作人员。
闭门谢客。
林瑾每日给我讲平行宇宙的故事,唱流行的歌谣。
琉光每天变着花样调配营养液。
大雪封舰那天。
我拥着毯子,坐在舷窗边尝了一口能量糕。
星光璀璨中。
依稀看见了父母相互扶持。
看见学员们长大成才。
看见舰队军官们欢乐和谐。
我费劲地眨眨眼。
看见一个少年,穿越星际,踏着星光而来。
他的脸上挂着星尘,笑若朝阳,朝我招招手。
夏临渊,发什么愣呢
走啊,我带你回家!
泰坦尼亚号指挥官夏临渊离世那天。
全舰默哀,全联邦致敬。
舰长操持着一切。
葬礼的所有细节,他都要亲自过问。
他不吃不睡,不肯停歇。
办事有条不紊,看起来平静而从容。
我不止一次截住他的脚步,强迫他停下。
舰长,去喝水,去休息。
舰长只是动了动眼皮,浮起一丝淡笑:我无碍。
我无碍。无碍。
次数多了,我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你喝不喝不喝我就去临渊的墓前告状!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接过杯子来,一口一口地喝。
一边喝,一边喃喃自语。
得喝,得喝。不喝临渊会生气。
我胸中的那股气就这么泄了。
只剩下可怜。
科学官和安全官协助我操持着舰队事务。
一切规范遵循先指挥官定下的条例。
指挥舱中一切设备保持原状,不清不动。
就好像它的主人还在,只是出去巡逻去了。
安全官在指挥室找到了她调试的量子护甲。
他摸着摸着,就掉起了眼泪。
我要是早点改良,就好了。
舰长办公室请示我指挥官助理的去向。
我安排好所有人,单留出琉光。
询问她的意愿。
琉光对着我跪下,深深鞠躬。
我唯愿终身守护指挥舱,求中校允准。
我把她扶起,点点头:临渊昔日的岗位交给你打理,我比较放心。只是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你受得了吗
琉光笑了笑:比起热闹,我更想替指挥官守着她的战位。
我带着临渊的遗物去了她父母家。
先见到的人是她母亲。
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但她还是对我温柔地笑。
她领着我去后院。
经过长廊的时候,她说:临渊小时候最爱在这儿跑来跑去,摔了跤就爬起来,不哭不闹。
经过实验室的时候,她笑:临渊喜欢在这儿做实验研究,常常把试剂洒得到处都是。
经过天文台的时候,她指着天象仪说:临渊她小时候——
后面的话没说完整。
因为哽住了。
我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
临渊她小时候最喜欢看星星。
可惜再也看不到她对着星空欢笑的样子了。
于是我也哭了。
不说了,不说了。
她母亲含着泪水摆了摆手,摇了摇头。
由我搀扶着向前走。
她父亲坐在小型天文台边,头发似乎花白了很多。
脊背很弯,仿佛被什么压垮了。
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星空发呆。
手里握着个什么。
我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星舰模型。
她母亲说:上回去星舰看女儿,女儿说喜欢爸给做的模型,他一回来就匆匆地做了,想着下次见面送过去……
谁知再也送不出去了。
我感觉到眼泪刺得眼睛。
很疼。
我把临渊的数据记录放到她母亲手中。
这是临渊用生命信号所记。临渊说,她父亲年事已高,科研压力太大,最好找时机退休。
如遇危机,舰长不再保护科学院,就将这份记录呈上,多少能够保全夏家。
她母亲泣不成声:她都那么难受了,还为我们记录生命讯号……
她放声恸哭,哭得瘫软在地。
直至哭晕过去。
我在她母亲的床边守了一夜。
直到她憔悴地醒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阿姨放心,我会替临渊守护夏家,侍候二老。
接任指挥官那天。
系统告诉我任务完成,可以随时返回原宇宙。
我选择暂不返回。
我用了二十年时间。
将星辰学院建立在联邦的每个星系。
舰长力排众议,下令允许边缘星系居民参军。
一切军衔晋升皆无种族之分。
同工同酬,同责同权。
不可歧视,不可偏颇。
曾经喊着愿为指挥官左膀右臂的年轻学员真的登上了联邦舰桥。
由我亲自为他授衔。
他顿时哽咽落泪:我们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一切都如临渊所愿。
舰长老了。
他四十不到,却半白了头发。
军务之余,他喜欢待在指挥舱。
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学会了调制能量补充剂。
但是没有临渊做的半分好喝。
他从不喝我做的能量液。
但他乐意看着我喝。
就好像我喝的是临渊刚做的。
就好像临渊还在。
有一年冬天,他生了场大病。
每晚说梦话。
醒来之后,嚷嚷着要回训练营。
训练营的量子古树还在那儿。
舰长坐在树下发呆。
从白天,坐到群星升起。
他执拗地坐在那儿。
抛下了宇宙繁杂的一切。
一心向着他的所爱。
一片树叶飘转而下,落在他的肩头。
舰长转过头来。
对我笑了笑。
倘若那年我听了她的话,选择了星辰花就好了。